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乡下老家院里有棵毛桃树,那是我小时候在地里打猪草时,挖回来栽到院里的。为防止鸡鸭踩啄,我还拿树枝在四周扎了个小篱笆。那时我才八九岁,刚上村办小学,桃树也只是棵孱弱的小苗。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小桃树从尺把余,长到二三米高,多年来一直枝繁叶茂,开花挂果不断。
村南原有一片桃园,园中多是嫁接的桃树,乡亲们称其为“接桃”。这种桃子虽说个大肉厚、水分十足,吃起来却寡淡无味。相比而言,我还是喜欢老家院里的毛桃树,不单单是我亲手所植。几年过去,小桃树陪伴我度过了青葱少年时代,也见证了我读完初中、读完中专,直到后来参加工作。
每逢阳春三月,伴随着阵阵微风,桃树便开始萌发新芽。桃枝上新抽出的嫩叶,绿得可以掐出水来。待到粉艳艳的桃花盛开,如云似霞,颤颤巍巍地缀在枝头,像极了妩媚的女子,引得蜜蜂嘤嘤乱舞,也引得乡亲们纷纷驻足欣赏。桃花一开,人们的心情开始变得激荡,就连在我家屋檐下筑巢的家雀,也爱在桃树下一蹦一跳地嬉戏打闹。
桃树遭受虫害或者表皮损伤后,会渗出一种半透明的胶状物,尤其是下雨后,在雨水浸泡下会膨胀,变得像果冻一样,黏黏糊糊的。干燥后的桃胶,呈琥珀样的红褐色或黄褐色,有时还有几只虫蚁困于其中。后来听老师讲课才知道,它有个伤感而唯美的诗意名字“桃花泪”,也被称为桃胶。桃树流胶是一种植物病理现象,流胶过多可能会使桃子减产,流胶部位有时还会腐坏,甚至导致整根枝条或整棵桃树枯死,这也是桃农最不愿看到的。
在古代,桃胶被认为是一种具有神秘色彩的物质,被视为桃树的眼泪,因此得名“桃花泪”。文人墨客将桃胶封存为琥珀笺,让凝固的树脂承载易逝的春光;家庭主妇则用桃胶烹调出养生羹,让草木精魂滋养粗糙的日常。世人皆赞蝶恋花,谁见芳心泣露华,原来这晶莹凄美的泪珠,才是整棵桃树最珍贵的存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三千年前,周南之地,那朵桃花的光鲜亮丽,穿越了时空,时至今日仍能灼灼生光,让人眼前发亮。从《诗经》里“桃之夭夭”的灼灼其华,到李香君扇面点染的桃花血痕,也难怪有人说,“吃了桃花泪,会走桃花运”。
“鬟儿只道忺春睡,才说相思那人讳。暖玉崧崧珠约臂,卦钱摇遍,帕罗揉碎。几点桃花泪。”喜欢元代散曲家张可久的《青玉案•春思》,几点桃花泪,入骨相思意,可谓是悲也淡淡,欢也淡淡。明代诗人陈柏康《桃胶香鬟歌》有云:“春云暖雨桃胶香,调兰抹麝试新妆。岂无膏沐污颜色,思此佳人日断肠。”足以表达桃胶,在古人眼中的重要价值。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桃胶可和血益气、治下痢、止痛。其实,早在东晋时期,葛洪《抱朴子》就有“桃胶,以桑灰汁渍过,服之治百病,数月断谷”之说。
桃花泪,当年新采收为佳。每年开春前,父亲拿着菜刀,在桃树腰上,薄薄砍上几刀,桃胶便沿着刀痕,一滴滴流出,缓缓凝结。父亲说,“柿子树上一把刀,枣子树上一根棍。枣树越敲打,挂果越稠,这桃树和枣树差不多,有时也犯贱。开春前不砍几刀,不流点桃胶,花就开得不旺,桃就结得不牢!”我甚至一度怀疑,父亲哪里是说枣树和桃树,分明是在有意无意地敲打我。
时光荏苒,院里的桃花谢了又开,开了又谢。每年的夏秋季节,桃树都会结出很多青桃。看着满树桃子,我情不自禁想起了我的姥娘。
“洋鬼子小鸡胆儿,四面画着圈儿……黑价(夜)不点灯,外面有人听。要是被抓住了,拿出来搁枪崩……”儿时的我,是听着姥娘哼唱熟稔的“抗战歌谣”、吃着“玉米面饼子蘸香油”成长起来的。当年小弟身患重疾,父母无暇顾及我,就让我住姥娘家。姥娘看着顶着大脑壳、身材孱弱的外孙,心疼不已,她会因我“闻到葱花味,一股子想吃咸食”的“馋”言,向邻家借来白面做葱花咸食,也会把院里长得最大最好的几个毛桃摘下来,洗掉桃皮上的毛刺,留着等我回家吃。
多年后,姥爷病逝。母亲经常让父亲接姥娘,到家里住上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里,姥娘已身患严重的阿尔兹海默症,用母亲的话说就是,“老年痴呆了,见人只会傻笑!”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姥娘颤巍巍地站在桃树下,朝我傻笑的情形。母亲说,姥娘“忘记了一生的苦,只记住了她身边的好!”可我始终相信,姥娘应该还记得我。因为我曾承诺过,等长大后挣了钱,一定要给她买好吃的。姥娘也定然记得,我当年许下的愿望:带她到大城市转转,去看更远更高的天空!那年,我中专毕业刚参加工作,才能挣到钱……可我的姥娘,终究还是带着她的葱花咸食,头也不回地追随姥爷去了。再后来,因为要修葺老宅,父亲思忖再三,还是把院里那棵碍眼的小桃树,给连根刨了。
姥娘姥爷早已病故多年,我的小桃树也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每念及此,我的整个身心仿佛都要被抽空了,就像贾平凹先生在《一棵小桃树》中说的:“我慢慢发现我的幼稚,我的天真了,人世原来有人世的大书,我却连第一行文字还读不懂呢。我渐渐地大了,脾性儿也一天一天地坏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如今,我也是奔五十的人了,脑袋也不怎么灵光,时常健忘了。我都快要忘记小桃树最初的样子,正如我快要忘记姥爷姥娘的模样。在我脑海里,他们的五官已开始变得模糊,我真担心有朝一日,再也想不起来了。
就在几年前,我在屋里挂着的旧相框里,偶然翻到一张黑白老照片,是姥爷姥娘和我们一家的合影。看场景应该是在姥娘家,我当时约莫四五岁,和小弟分别坐在姥爷姥娘腿上,父母旁边还有我的舅父和妗母。照片仅有两英寸见方,实在是太小了,也只能勉强看清脸部轮廓。就是这样一张模糊不清的老照片,发给母亲和三姨后,我甚至能想象到她们抽噎啜泣的样子——姥爷姥娘生前没留下个人照片,或许留给儿女们唯一念想的,只能是合影照上模模糊糊的脸庞了。而如今,我的父母都已逐渐老去,母亲愈加步履蹒跚,身体状况大不如以前……
暮春桃夭未及数,树脂已凝琥珀痕。这人世间究竟有多少悲欢离合,有多少生离死别,其实我们早已看清。就像这三四月的桃花,都感慨它们凋谢太快,在我们还没有看清的时候,桃花泪早已潸然而下。
2025年4月6日于行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