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兮林的头像

兮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4/05
分享

荒居者

……

人们看见荒居者,是在一次地动发生之后。

村庄面目全非,化为废墟,情形像撤退、消隐。它从人们脚下、眼睛里,从熟悉的触摸,从一成不变的印象中消失,戛然而止般破碎,突然、决绝,不再和人们的生活关联,像离家出走,留下狼藉、颓败、新鲜伤口,留给人回到原初般的荒凉和茫然无助。被巨大力量溅起的微尘还悬浮在空气中,天空昏黄、混沌,弥漫着一种腐旧的味道,闻起来说不上不适,却不太好形容,类似于阴影、忧郁或是挽歌。

幸存的人们散落在废墟上,像漂浮在海上,惶惑又无依无靠。甚至,人们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或者,这只是一场噩梦,是另一个世界。巨大的打击如同一计重锤将他们的头脑击得昏沉,对于生活、生存,他们暂时失去想法,日子中断,时间仿佛断节。

在混沌与恍惚中,他们隐隐约约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缓慢而无声地移动着,向他们靠近。如果头脑没有麻木,他们可能会想到地龙、神秘怪兽。地动颠覆了一些东西,也可能惊醒了一些东西。末日般的昏黄中,那团黑影是唯一还在移动的东西,没有颠簸,没有起伏,它像是一条乘着水流的船,像空气中飘忽的鬼魅,像行过沙漠的骆驼,像黑色云朵,不紧不慢,不急不缓,无甚方向,随性而悠悠地走来。那是一种古老遥远的节奏,让人想到天地初创,想到迁徙、流浪还有上古圣人。

其实无论它是什么,人们都会接受,人们都能接受,他们活下来,便等于接受了一切!那黑影终于走近了,走在人们面前,它没有停下的意思。它像一道没有目的的光,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无论繁盛、荒凉,无论幸福、疾苦、平淡、高贵,无论生或死,无论你给了它怎样的一个眼神,无论那是多么情意深重的注目,它都会划过!

但是人们已终于看清了它,那只不过也是个人!一个拾荒者!他背着一个巨大的口袋,体积是他的五倍,或者是六七倍,情形就像蚂蚁拖着一只巨大的青虫,也像蜗牛背负着它过于巨大的房子,像是人们站在山下,驮起山,像人类用肉体的渺小力量建造出宏大的史前建筑,看来都是如此不可思议。即便如此,他不曾让口袋着地,他努力让口袋离开地面,所有重量都承载在他背上。这使他的背弯得厉害,整个身体向前探出,脸已经快接近地面,看起来像一个古怪的爬行动物。但是他并没有发出被沉重负担压迫的喘息声,他的筋骨没有吱吱作响,他的神情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挣扎、煎熬,仿佛他和他所背负的东西已经融为一体,仿佛他已经这样走了很久,很久,在地老天荒间走着,还要一直走下去,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他,他也绝不会因为任何妥协而寻找一个终点。

人们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些许惊愕、讶异的神情。那是麻木之后诞生的第一个表情。荒居者却像是并不曾看到他们,或者在他眼里,只有废墟、荒野,只有看不见的、触摸不到的弥漫的时间,仿佛他的心里只有行走本身,行走就是全部存在!天地无声,他在模糊无力的阳光中走着,像是行走在人间与其他世界的边缘,随时会消失在另一个空间。

“先生,要去往哪里?”有人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句问询,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炸裂开,击碎所有沉默的介质。人群开始动摇,有些人试着活动僵硬的双腿,试图要站起来,动作笨拙而古怪,仿佛肉体刚刚被注入灵魂。

没有得到回答。但是人们却看见荒居者的口袋已经落地了,他解脱出来,如同从一个巨大的卵中孵化出来。现在他张开双手,枯瘦如柴的身体像一棵仓皇的老树般空空地站着;杂乱如草的灰白长发飞扬在空气中,仿佛它们是无数的独立的生命,由着各自的欢喜,各自生长、各寻出路,已与它们的主人无关。他站在天空下,站在众人面前,显得渺小、荒诞,又有几分滑稽和怪异。人们的惊讶与迷惑暂时解除了,一个傻子,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流浪者,他们第一时间是这么想的。但是没有这么简单,随着观察的深入,人们发现并不能轻易判断这个外来者的的年龄。他看来已是个老人,须发苍白,但是站在那里的时候,腰还是很直,四肢还是很舒展,如同老树成精,自有一种遗世独立的超脱风范。他的衣服虽也褴褛,但是看去却不沾尘秽,洗炼而干净;样式看起来很普通,却似乎并不属于这个年代,也不属于过去所知的任何一个年代。他的脸上已遍布褶皱,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很亮。最重要的是,透过他的表情,人们什么也看不出来,深沉、精明、狡侩、奸诈、朴实、脚踏实地,这些可以描绘一个人的东西什么都没有。那不似是一张人间的脸,但奇怪的是人们同样也并未觉出神秘诡异。什么人才会拥有这样一张脸,什么样的经历,才会形成这样一张脸,无形无相,高深莫测。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或者,那是属于一种原初的东西,那时并未有人类存在,那是太阳、月亮的光和着星光,混合着自由行动的风,混合草木,河流、山川和自由生灵而形成的表情,是远古存在,是并未有实体的魂灵的一种显现,是人类所有经历的聚合,是不可探测的未知,是忘记一切之后,是纯粹的新,是涅槃……是传说中的凤凰,是星球的第一个荒居者!是的,荒居者!他们诞下庞大的人类族群,却又自我远离。

荒居者捡起一根木棍,用一只手拄着,像加持了一件上古法器,形象看来更为神圣,像洪荒时代的占星者、隐世高人,像餐风宿露、不食人间烟火的不羁仙人。有一个瞬间,人们感觉已经忘了发生的一切,所有的思绪都专注在这奇怪而神秘的人身上,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但是荒居者的神圣形象并没有保持多久,转而就毫无征兆地嘻嘻而笑了,像一个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顽童,像一个傻子。他的嘴里发出些叽里呱啦的声音,人们清楚地接收到了,可是并未听懂,可能是某地的方言,也可能是另一种语言,甚至是其他星球的语言,也可能是只属于他的语言。这似乎不重要,因为他看来并未在意人们的困惑,也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他看看天色,嘴唇微动,似乎在和天空中的什么东西对话,之后打量了四周,便打开了他的口袋。

巨大的好奇让大家忍不住围拢上去,但是随即便大失所望。口袋里都是些破破烂烂的东西,确切地说是很多碎片。它们都没有光泽,也不能确切描述颜色,在它们诞生时可能是有的,但是现在已被岁月的风尘荡涤得一干二净,显得深沉、苍白。如果非要描述,则它们可能是天空和大地的碎片,一样的光明、深厚,藏而不露却包含一切。可以想象,它们从前是某个整体的一部分,可能是某种生活器物或是包含着一些神秘象征的物件的一部分。那个整体被人类想象、捏造、加工出来,之后又无可避免地化作碎片,在历史长河里缓慢地回归原初。除了这些碎片,还有些形状奇怪的石头,看不出什么用途,可能是远古人类使用过的一些工具。另外,还有些植物的种子,有的是人们熟悉的,更多的人们并不认识。令人惊骇的是还有一些骨头,看得出来,它们都已经非常古老,属于什么生物,同样无从辨别。此外,还有些不完整的竹简和几本破书,上面模糊的文字记载了些遥远而模糊的内容,人们看不懂,也不感兴趣。但确定的是,所有这些东西,对于生活,似乎都没有任何用处。它们是已经退出历史舞台的被埋藏被遗忘的东西,本已没有必要再属于人类。

这人可能是个不修边幅的考古者,或是动植物学家,人们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人们并不能想象一个人不作为任何一个角色而存在,似乎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例子。

荒居者没有理会众人,自顾自地忙碌起来。他选了几个地方,打下几颗木桩,搭起一个简陋的帐篷。之后,他支撑起几根木棍,将一个破罐子悬起,下面生起了火。在等待水烧开的时候,他开始翻看那些碎片。他的动作很温柔,如一个正在鉴赏传世国宝的大师,专注而忘神,嘴里不时还发出喃喃自语的声音,像是在和那些东西对话。大家还是听不懂。

“先生,从哪里来?”有人比划着手势,试图与荒居者沟通。

荒居者似乎没有听见。木柴燃烧,罐子中的水开始升腾起白色水雾。烟火与水汽缭绕,在空气中变幻出琢磨不定的形态,它们在荒居者身边盘旋,短暂凭望一眼这位造就者,便很快在风里消散、消失,然后是更多的前仆后继的形态,它们重合、侵入、变幻、互相模仿,恍恍惚惚地呈现、演绎了一些似有似无的场景、故事,最后同样无声无息消弭于无形。荒居者同样没有理会这些,他还是翻看着那些碎片。突然,人们看到他的眼睛一亮,同时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动作,蹿到了一个人脚下。那人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叫,几乎要下意识地抬腿将他如一只野狗般踢开。但是荒居者已经驯服而安静地蹲在了那人脚边,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土里捏起一个陶片。他抚去上面的尘土,将它举过头顶,仰头在太阳下观察着,不时还放到鼻子边使劲地嗅着,显出啧啧称奇的陶醉和满足样子,仿佛得到了一件神圣的宝贝。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小心翼翼把它放在那堆碎片上……

暮色降临,荒居者的帐篷里燃起了灯。灯光透过单薄的帐幕流露出来,在周围溢泄开来,用一种更加柔和的形态从外面包围帐篷,为它罩上一层温暖融融的光,使它看起来像一个将要起飞的孔明灯。灯光忽明忽暗,那团若有实体的光便也收缩、起伏,韵律如呼吸,如一只陷入梦乡的哺乳动物。有风,天空已经清晰了不少,星河浮现,照耀冷寂废墟。整夜,帐篷中灯火未熄,无边黑暗中,一烛独明,荒居者枯坐其中,透漏给人们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子。不知为什么,人们没有再去往别处,便都聚拢在这帐篷的周围,度过了地动之后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天色微明的时候,荒居者已经开始在村中游荡。昨夜人们露宿荒野,整夜无眠当中,相互之间终于开始有了些话语。这些话语将他们重新联结,它们牵扯着人们的思想,拉拢当下、过去和未来,它们泄露出一部分伤痛,也撕扯开一道希望的口子,释放出无奈和忘却的信息,它们互相摩擦、穿梭、交融,达成平衡、妥协,它们促使人们重新对生活发生计较。无论如何,无论怎样的打击、失去,无论那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烙印,接下来要做的都是走下去,这是任何一个生命不用选择的选择。人类特殊一点,纠缠着复杂的感情,但大体也无有意外。

人们开始忙碌,从废墟中挖掘出遇难者的遗体,整理好准备埋进墓园。墓园在远离村庄的一处山谷,看起来受到的影响并不大。那些墓碑大部分站立得还是很好,土堆也还是土堆,它们本来已与这片土地融合得很好。那些已经远去的、碎裂的、不再有感觉的事物,已经不再害怕任何打击,它们在时间里不间断地向更深远的地方陷落。那是一场沉默无闻而漫长的回归之旅,直到完全化为泥土,直到那些传说,那些可以描摹他们的东西,也融化流失在空气里。整个安葬过程很安静,甚至没有哭声。在默哀的时候,人们又看见了荒居者。他站在不远处的一处山岗,望着远方,静止如冬天的一棵孤树,如树立好的一座等待风化的墓碑,如一个直指天空有无尽诉说又一切随风的箭头,像永久方向。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墓园,逡巡游走在一座座墓碑之间,有时他会用手摩梭着墓碑的纹理喃喃自语,有时他会蹲在墓碑旁边,沉默得像一个影子,仿佛,他认识这里安息的每一个人,仿佛,他曾经是这里人群中的一员,是这片土地的某一分子,他曾经在这里长久地生存!

之后,人们开始重建村庄。出于一种固执,地点还是选择在原址之上。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会钟情于一个熟悉的地点,见不得陌生。世界广大,生活如把一叶小舟,他们并不想走那么远。淹没在汪洋大海,在莽苍无边的原野游荡,人们便觉出自己的渺小,孤独的感觉也便来了。这是人的渺小,在这种渺小中,人类却壮大!

随着挖掘的进行,很多被埋没的东西重见天日,有些是一直存在于人们日常生活里的,一些器物、材料、粮食、农具,在这次事件中被埋没,它们被挖掘出来,一部分又投入到新的生活里,如幸存者一样。有些东西已经退出了人们的生活,但是尚可引起人们的回忆,像出土的玻璃球、弹弓、木刀、一个曾经很喜欢的碗的碎片等等。它们曾经存在于人们的生活里,曾经被喜爱,被珍重,伴着人们走过了一段光阴,在人们的记忆里留下或深刻或模糊的烙印。有些回忆是强烈的,让人落下泪水,有些是温暖的,让人感动。还有些东西是沉重笨拙的、已经过时的,如一些石磨盘,碌碡等,它们被新的事物取代,冷落下来,慢慢陷入泥土,在人们的生活里消失。很多东西!它们堆成一座小山,站在这座“山”前,人们也不禁自己惊讶了自己,仿佛不曾意识到曾经拥有过这么多东西,它们已经走出了人们的生活,却并没有走远,只是安静地消失在脚下。它们就睡在我们身边,它们默默存在,不知不觉使村庄的地基升高。人们也不可避免地发现了一些陌生的东西,如一些形制古怪、用途不明的古代砖块、瓦片,还有一些陶器的碎片,上面粗粝的线条和花纹从未见过,还有几枚古钱币。这并未引起人们什么想法。

荒居者像一只灵活的猴子,他像是有分身,给人同时出现在村子几个地点的错觉。他手脚并用,跳跃、攀爬着,如一个古怪的精灵,不时捡起一些东西观察着,意犹未尽时又马上被别的东西吸引,他的眼睛里发出火热的光,他抓耳挠腮,似乎在恨自己的眼睛不够用。看得出来,他处于巨大的兴奋之中,甚至有些疯癫。在一个地点,他近乎发狂地跳到一个正在发掘的地层里,如发现黄金窖藏般疯狂,他拿起那些砖块亲吻着,然后他愉快地唱起一首歌。人们听不懂歌词,但是曲调很悠远,让人想起落日,黎明远行,想起筚路蓝缕,仿佛曾经,他们也曾这样走来。这是他们血液里的感觉。

荒居者的样子启发了众人,大家依稀想起了一些事情。从前那些年月,似乎每个村子都会有几个疯子,像是上天安排的命中注定的角色。他们游荡在村子里,有时在人群之中,用荒诞的作为給人们带来些欢乐,有时则显得神秘、行踪无定,或放逐荒野,或把自己禁闭在黑夜的某个角落。他们嬉笑无常,游离在生活之外,有隐士般的放荡不羁,餐风饮露,不事耕作。他们似乎无所担心、忧虑,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堂皇地像是村子的主人。他们对时间最是轻慢、无惧,在寒酸破败与窘迫中便也无所谓地度过了一岁又一岁的时光。他们会在村里存在很久,生命前仆后继,而他们却仿佛被忘却。他们的消失也颇神秘,没有葬礼、没有哀歌,人们便不知不觉间发现那个符号一般的人已经不见了,死了或是流浪他乡,无人探究,叹息一声,也便算是他们的终结了。

而眼前,荒居者,便模糊地有其中一人的影子。不知何年何月,村中便突然有了一个小疯子,无人知晓来历,仿佛是被一阵风刮来的。他被一个鳏居的老人收留,暂时停驻下来,人们都叫他“傻小儿”。老人去世后,小傻子便不知所终,像是又被风刮去了。算算时间,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正是荒居者这般光景。

“傻小儿!是你吗?”一个老人用颤颤巍巍的语声问道,声音并不大。

手舞足蹈的荒居者却突然静止了,身形定格,如一段枯木,眼睛里似乎有某种热烈的东西在流转。他盯着老人,表现出在回忆里寻找的样子。人们屏住呼吸等待。但是荒居者随即又癫狂起来,哈哈大笑,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语言。虽然听不清,但是大家感觉,那些语言和他们想认定的联系无关。在大家失望的目光中,荒居者挥动动物般的双爪,在土层里一阵乱刨,扒开了一层泥土,一块巨大规整的石板呈现在众人眼里。

荒居者跳跃起来,又是一阵夸张的大笑,身体激动得扭曲变形。突然间,他又毫无征兆地变得沉默、静止,眼神忧郁而空茫,仿佛突然被一件巨大的解不开的心事掇住。他缓慢地萎缩下去,盘腿坐在石板上,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如等待坐化一般。土层高过他的头顶,他如同陷落,而阳光斜入,切在他的胸口上,细碎得如洒下了一堆密密麻麻的虫子,它们踊跃而沉稳地以看不见的速度向上攀爬,一丝丝一毫毫缓慢蚕食,荒居者便一点点淹没,直至光阴没顶。他仿佛已决心就此静止下去。

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那块石板上,它的样子太正点、太传说了,由不得人们不有些想法,它像一扇门,下面很可能掩藏着什么宝贝或是秘密。人们随即想起一个古老的不确定的传言,传说村子是建在一座古遗址之上的,属于什么时代他们不知道,也不重要,有遗址必有遗,存人们不约而同地激动起来,心跳加快。

几个村民跃跃欲试,想要把荒居者从石板上挪开,从而一探究竟。但是荒居者的样子很是神圣不可侵犯,他仿佛正梦入神机、正与世间万物进行着极重要的沟通。大家不敢冒犯,只好暂时围绕着土坑,站成一圈如饥似渴般等待。等了很久,荒居者终于缓慢地睁开眼,似乎对人们的做为很不满意,带着意犹未尽的神情,意兴阑珊地离去了。

大家迫不及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掀开了石板。

什么也没有!大家不死心,继续向下挖掘,仍旧一无所获。大家没有放弃,又仔细研究了那块石板,抹去泥土,果然发现了些字迹,它们显示了一个很遥远的年份,还有一个人名,陌生,但是直觉里却熟悉。人们绞尽脑汁在记忆里找寻关于这个名字的线索,确定的是,那绝不是一个在史书里能找到的名字,连轻描淡写的一笔都没有。名字的主人定是不曾金戈铁马地跨过大河,不曾留下激扬的文字。更可能的情形是,他只是默默无闻地存在于这片广阔土地的人类群落的一员,他默默无闻地用血肉之躯与这片土地对抗,一遍遍敲打、叩问它,逼迫它诞出庄稼,奉献收获,换来生存、满足、喜怒哀乐,也换来衰老、疾病。他不甘心败下阵来,不甘心让土地逍遥、荒芜,便诞下子孙继续对抗,他们拉起手来,结成绵长的一线和时间赛跑、齐头并进,一遍遍地演绎生生不息的故事。

每个故事都会终结,却没有答案!人们追索着那个名字,不约而同陷入悠远的思绪当中。不知为什么,人们远远地想起了自己的祖上,仿佛看见一些人从云雾间缕缕续续走来,模糊的脸在阳光下慢慢变得清晰,他们的目光坚毅,他们的躯体火热而深沉,他们甩开臂膀,一路披荆斩棘,走进村子,扎下根来!……然后,在烟火与尘埃的流年中,他们磨损、萎顿下去,躯体被光阴蚕食,变得淡薄透明,最后归于消隐。这应该是他们的一段旅程,也或许不是,谁知道呢?!人们又想到荒居者,想象着他不知从何开始的流浪,它会在何时终结,以何种形式终结?不管怎样,那又是一团巨大的时光了……

之后,荒居者逡巡的范围在扩大,延伸到周围的山上。他找到很多残存着刻痕的石块,那些痕迹已经虚弱到难以察觉。或许万物有着与生俱来的固执,从它们被改变的那一刻起,回到最初的路也就自然而然开启。荒居者以极大的痴迷和耐心,将它们一块块分辨出来。它们围绕着村子,呈现出包围的形状。荒居者并没有停下来,又向人们呈现了更多的讯息,他甚至发现了一片残存的地基,规模胜过村里所有的房子,应该是宫殿类的建筑。这让大家相信这里从前可能是一座古城,或者是个古国,而很可能,大家都是古国遗民的后代。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荒居者又进入了安静的状态。他很长时间坐在山顶,俯瞰整个村庄,陷入了一种悠长绵延的思索。野草包围着他,清风吹过他,他就那么长久地坐着,如雕像一般,唯一等待着在某一刻崩塌。

人们突然对此人生出些复杂的情绪,有崇敬,有怜悯。崇敬的是自己不可能成为这样的人,怜悯的是,世间大多不是这样的人。

“先生,到底在找什么?”尽管知道荒居者听不懂,人们还是忍不住发出这样的问询。

荒居者如一块枯死的石头,没有任何反应。正当人们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却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声音如暮色般夹带深沉的暗流坠入山岗,有一刻,人们感觉它深入了骨髓,像旋风一般在身体里打转,心灵不由自主被震颤了一下,有些最深沉的东西被搅动起来。人们正要进一步详细体会其中滋味,随即,却如日落无声,它又很快脱离出来,在清风与山岗里流连了一会儿,便随即融化在绵绵不绝的光阴里了。

而秋天准时来临。幸运的是,地里的庄稼没有受到太大影响,它们长得茁壮,甚至胜过往年。一派丰收的景象包围着村子,大家不再想其他,忙着建造起新的房子,忙着颗粒归仓。天气转凉。荒居者在村后找到一处地穴,搬了进去,似乎要长期居住下去。那些地穴,一半陷入地里,一般裸露在土崖上,像黑洞洞的眼睛,经过了长久的岁月,用途已经不明,有的可能是村民挖掘的菜窖,有的是羊圈,有的则可能是先人埋骨之所。荒居者变得懒惰,像快要进入冬眠的动物,很长时间,他都不会走出地穴。他不再燃起炊烟,不再轻易走动,很长时间便是在黑暗的洞窟里望着天空,天空无声,二者像是陷入一场无声的僵持。出于好奇,人们会不时拜访,荒居者不为所动,以惯有的雕像姿态坐在洞窟中,如仙人,如活佛。人们会顺便带些食物,但是他已经不再进食……人们发出一些叹息,觉得也就是这样了,可能他就快要死了。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很亮,他的衣服破旧,但还是很干净,不沾尘秽。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想不到他还会再次走进村子。

第一场雪降下的时候,荒居者奇迹般地走出了洞穴。他整个人变得统一,须发皆白,一丝黑色也没有了,皮肤也变了一样的苍白,连身上的衣服也是,似乎深沉的东西都留在了洞穴里。雪落在他身上,像找到自身。他的脚步也如雪花般轻盈,他在茫然一片的雪地里走着,走进村子,不着痕迹!

人们像迎接贵客一样,簇拥在他的周围。他并没有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表现出另人琢磨不透的骇人举动。他甚至背起手,像一位头领,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村中街道走着。树木还暂时保持着秋天的颜色,黄的、橙的、红的叶子,随着雪落在街道上,屋顶上,使村庄看上去和去年那个似乎没什么不同。有些村民想邀请荒居者去家中坐坐,现在荒居者已经变得像个正常人的样子,像个普通的老人,只是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他应该是明白了村民的意思,但还是什么也没说,也并未踏进任何人的院子。

而村中,还是存在着许多荒凉的角落。许多房子本来已经无人居住,倒塌后自然也就无人整修,以前它们倾圮颓废,现在则完全破碎,一蹶不振,只留下一个破败的空间,很多东西在其中腐败凋零,而新的生命也自然而然发生。荒居者似乎很喜欢空气里这种破败的味道,那些已经老去的东西,或是生存着的荒凉的东西,它们发出的气息有遥远的味道,有开始和过去的味道。他不时走进这样一个荒败的轮廓里,用鼻子使劲嗅着,闭上眼睛,不知在感觉着什么。而人们也跟着沉默。

或许荒居者还会发现什么东西,他们是这么想的,于是就跟随荒居者走进很多这样的院子,如串门一般,同时也不免想起了很多的人。曾经在院子中居住的人,零星存在于记忆里的音容笑貌,尚可描述,这让他们发出很多感慨。是时光的无情流度了太多的东西,时光把他们变成一个符号,把符号变成虚空,而虚空也并不是终结。

荒居者在一个院子里停留的时间特别长。他试图打开歪斜在土里的半扇木门,他做出打开门要走进去的样子,这个过程中,人们看到他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但是那已经是一扇不可能打开的门,它并不通往任何空间,它已结束了门的生涯,在时光里退场,等待灰飞湮灭。院中还有一棵枯死的梨树,树干已经倒下,一部分已腐朽成泥土。荒居者在手在树干上摩梭着,在寻找者什么,人们看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热泪盈眶。

人们再次以为有什么事应该能确定了。

“你就是傻小儿!”有人激动地大喊。

荒居者背对着大家,仰起脸看着天空,天空很高,很远,村子很小,院子很小。在他的脚下,地上已经发出新的树苗,他们长成一丛,看来比从前更加壮大。

他转过身,整个人身上又失去了众人以为的任何线索。

那仍然是个谜。但是人们已经开始想象一个傻子的流浪。或许是在一个夜里,傻子一个人待在自己破落的屋子里,辗转难眠。后来他来到院子里,不是因为月光太美好,不是因为梨花的清香,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知道也不能描述,只是有一种冲动被点燃了,他推开篱笆门,走出院子,走过崎岖的街道,走在村外,走向通向未知的路,行走,行走,只有行走能让一切安宁。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夜晚,夜晚里,有些路是清晰的,有的路茫然,笼罩迷雾,他不停地行走,直到第二天找不到回去的路。之后,又在偶然间回归。

可能就是这样的吧,我们不好描述一个傻子的心理,甚至不好描述自己的,说出来的都隐隐晦晦、口是心非。

在人们陷入思索时候,荒居者已经从院子里走出来,开始奔跑。他在崎岖的小路上飞跃,踩过那些自然而然的坎坷,踩过那些刻意修缮出的平整。他像一只蝴蝶,轻快而翩然,也像一匹烈马,冲撞、毫不留情,他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同时奔跑,每个细胞都是一匹烈马,每一缕意念都专注于奔跑。他的速度超过了风,身体和阳光摩擦出火花,甚至超过时间,人们仿佛看见时光在向反方向退却。人们也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起奔跑,荒居者如同卷起了一股洪流,也像开辟了某个通道,人们的速度也都一样块,紧跟在他身后,不落下风。奔跑中,人们看见房子树木开始缩小,越来越小,变成砖,变成石籽、沙粒,最后是泡沫,最后泡沫也不见了。人们感觉到自己是踩在云朵上飞翔,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人,各种肤色、各种方言,各种服装,还有那些死去的人,现在还是生前的模样,和他们一起奔跑,每一个人好像都互相认识,熟络。大家像大雁结成雁阵,如蚂蚁组成蚁群,如水流汇成大海,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每个人都似乎感觉要达到一个临界点,仿佛就是下一秒,也仿佛很远,人们冲刺,冲刺,他们的心灵从来没有如此通透,无忧,空灵如佛祖,愉悦似神仙……

但是甫尔,一道光气,如幕布一般从天空降落,像一堵无边无际的墙,在天地间分割出两个世界。前面的荒居者不见了!人们重新感觉到深厚辽远的大地,感觉到高高在上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有的人发现自己是坐在院子里的,有的人发现自己正在田地里劳作,有的人发现自己正在和人说话,而说了什么却想不起来……而环顾四周,村庄依旧,并无惊天动地的事发生,人们仿佛是做了一个梦,现在梦醒了。他们简单回忆了一下梦里的内容,发出一些感慨,便又匆忙地投入忙碌的生活里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