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家乡余家山上庄,有一处杏园,生长着一、二十棵枝繁叶茂的高大杏树,树主干都有人的腰粗,树冠大如正立的车斗,树高入云,经常在盛夏的阴雨天躲入云雾里不见它们的踪影。
那时候,没有啥吃的,老是觉得饿。我尕爹大我十岁,我也就五岁光景。每到杏园里的杏树开花的时候,尕爹就老是带着我去杏园,看护杏园。不是怕别的,就怕成群的麻雀落在树群里登枝戏耍、追逐飞恋,那样会弄得花枝乱颤、幼花早谢。
我尕爹少年英俊,把子很稳,专打头雀、打它膀子。记得有一次,尕爹拿出他的护杏专用武器铁叉橡皮弹弓,夹上石弹,瞄准拉开,只听“嗖——”的一声,一只麻雀应声从高高的树梢上跌落下来。击落的是只老麻雀,膀尖滴着血、浑身颤抖不止,疼痛难忍。我尕爹于心不忍,就叫我看好受伤的麻雀。记得当时有一只模样很精致的竹编雀笼,就放在我呆着的杏树下,那棵杏树是杏园的核心树,最大,炎阳照耀时阴凉最多。我尕爹不让我乱跑,怕我绊着摔着,我的任务就是照管好受伤的麻雀不被耗子或猫儿偷吃掉。那时候,一天也打不了几只麻雀,因为一打就飞走了,再因为头雀受伤被捉,我尕爹再不忍打击它的家人,所以,只是吓唬飞走了事。我尕爹也知道老麻雀不放飞,雀群就不会罢休。所以他就将老麻雀带回家,细心地给它疗伤包扎好,再精心喂养起来。起初,是给麻雀受伤的膀肩撒上些白土、包扎了碎布片的,还喂食了饱满的谷粒和山泉水,甚至菜青虫等肉食,天天如此。
就这样,老麻雀一天天好起来。记得是一个响晴的早晨,红彤彤的日头照耀在杏树园里,雀群“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地聒噪着,似是商量着再找不到头雀,它们就要密谋进攻杏园了。我尕爹不慌不忙,也不惊扰它们,只管悄悄走近在杏园里逡巡的麻雀们,打开雀笼的小门门,老麻雀眼尖,瞅准了机会,“扑棱棱”一声飞离了出来,直扑进正在杏园地面“叽喳”不休的雀群,那样子酷似久别的游子回到了久违的家园,温馨极了。麻雀们都围拢过来,和头雀亲昵地说着话,那情形:老麻雀“扑棱棱、扑棱棱”在地上打着旋儿,忽高忽低地飞着,尖尖的喙里不停地“叽叽喳、叽叽喳”叫着,雀群也以同样的方式飞着、叫着。——我尕爹唤着我的乳名,对我悄悄地说道:“郭存,你看,头雀儿在给它的家人们说它的故事呢。头雀儿回家了,它们快活得很啊!”我小小年纪,不大懂这个人情世故,只能很高兴地附和着我尕爹:“尕爹,您对它们很看起,它们再不会飞来了吧?”我尕爹没有说话,却会意地笑了。
再说这重获自由的老麻雀,在和自己的亲人们一阵亲昵相悦后,也好像极通人性似的,带着它的家人,“唿——”地一声飞过树群,向着高空蓝天飞去,过了小一阵,又飞进杏园来,不往树群里飞,却径直飞落到我和尕爹呆的树下面不远的地方,朝着我们父子俩蹦蹦地连跳、“叽喳,叽喳”地连叫着,……很有一、二分钟的光景,然后,再度“唿——”地一声飞起来,绕着杏园上空盘旋了两圈,飞向了蓝天白云。从此,我和尕爹依旧每天去杏园照看,竟再没有看到那只头雀所带领的雀群飞来,而来的竟是另一拨从未谋过面的雀群。记得尕爹十分神秘地对我说:“郭存,这是新来的麻雀帮。原来的那一帮,头雀儿受过伤的膀子上我留有记号呢。”我望着尕爹满是智慧的眼睛,应声道:“尕爹,这一下,您又要打头雀儿了。”没想到尕爹微微一笑,说:“再不打了,惊吓一下它们,叫飞走就行了。”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尕爹面对刚飞来还没落稳的雀群,使劲儿拉开弹弓,对着树空就是一“空爆弹”,只听“啪——”的一声炸响,似裂帛如鞭策,就见麻雀们在那只未遭击的头雀儿带领下,飞向远空,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候,尕爹收起弹弓,对我说:“郭存,我们围着杏树园子转一圈,看看还有没有蒿曲子啥的。”我高兴地说:“好,尕爹,有蒿曲子,您就可以打它了。”
尕爹又是微微一笑,说:“走!”
我们父子俩在早到的热头照着的杏园里,仿佛两个哨兵,开始了走惯的步态,我尕爹走在前,我紧跟在他身后面,亦步亦趋,自由散漫,快活地绕着杏园围墙边转悠起来。上午的杏园到处是杏花飘香的新鲜和亮眼,我幼小的心田里似有无限的美滋味儿在延展,延展,而我尕爹的心田里也似有无限的美滋味儿在延展,延展……
一般这时候,偶尔也会有轻轻的细风吹进杏园里来,身轻如燕的蒿曲子,一只、两只,如天外来星,散落在树枝上,它们不像麻雀成群成群地登枝嬉闹,它们以其独有的轻盈、柔和弹动枝梢或枝叶间的叶蚜虫,所以,不会弹落太多的花。每每碰到这样的情景,尕爹就说:“蒿曲子们少了,我们就不惊扰它们美餐一顿虫虫子了,那是它们的肉啊!”也每每在这时候,我小小的心底里就充满了对尕爹的敬仰:“还是我尕爹懂得的多!”
今天上午也是这样,蒿曲子少得很,只有两只跳跃在枝头,时不时地“啁啾,啁啾”两声,就飞窜到别枝上去了。我们父子俩很难捕捉到它们的具体位置,也不见杏花掉落下来。尕爹说:“走,我们到中间那棵树下坐一会去。”这是休息一会儿的命令,我十分乐意这样做,因为我跟着尕爹走得多了,就会乏的。
我俩很快来到园子中间的大杏树下,坐下,靠上树干,眯起眼,丢开了盹……“啊,好舒服呀!”就如同困极了要睡觉那般舒坦的滋味,“唰——”地一下子浑身就松懈了下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父子俩被一阵“叽叽喳喳”的麻雀声惊了醒来,原来,在我俩睡着的功夫,又飞来了一群麻雀,尕爹四下里静静地观瞧了一会儿,对我说:“郭村,这一下巧了,那只我们放飞的头雀儿来了,你看。”尕爹边说边指着一只落在近处枝头的老麻雀叫我看。麻雀很精神,翅尖上有一块很红很惹眼的红艳标记,我惊奇地对尕爹说:“是啊,麻雀的膀子肩上有红线绳子呢。”尕爹说:“就是,这就是我给它做的标记。我们先不管,看它们这一大家子要咋办?”我们父子俩一动不动,就直愣愣地盯着这群熟悉了不能再熟悉的雀群。
此刻,杏园里静得仿佛没了生气。只有老麻雀和它的家人们偶尔说出的话语悄然传进我们父子俩的耳朵里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杏树的枝条上,不聚群、不追逐,也不嬉闹,只轻轻地跳跃在花枝间,蚕食着叶蚜虫,杏花们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也睁着惊讶的眼睛看着雀群为它们捡尽枝叶间的虫害。看着这令人几乎不敢信的一幕,尕爹说:“头雀儿带领它的家人们在报恩呢!”我也看懂了这一切,就说:“尕爹,那您不再打它们了。”尕爹使劲儿地点点头……
好景儿来了!
这样地光景过了有半个来月,杏园里的杏花渐渐谢尽了,树枝上挂满了稚嫩、俊气的小青杏。玛瑙般美丽的小青杏,是我和尕爹期盼已久的丰收果。尕爹望着满眼满眼的小青杏,对我说:“郭村,我们很快就有吃的了,也不用天天围着麻雀转了。”听了尕爹满怀希望的话,我高兴极了,对尕爹说:“尕爹,这青杏子能吃吗?”尕爹摇摇头,说:“能吃是能吃,但酸得很,吃不了几个就会倒牙。等它长大长黄了,就能摘下来吃了,那时候的大黄杏嚼起来又香又甜。”我信,望着尕爹满是喜悦的双眼,我坚信: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大黄杏吃了!
等待青杏成熟的日子说短也短,说长也长。短的是出不了两个月,长的是每天都要在饥馑时光里渴盼……于是乎,我和尕爹照例每天去杏园照看杏子。不是怕麻雀和蒿曲子喰食杏子,而是怕村子里的调皮蛋们偷吃。其实,他们也很饿,也要偷空儿摘青杏子吃。对于这样的事件,我尕爹同样有好办法,那就是把由稠而稀减下来的青杏给他们吃,并同时和他们达成口头协议。
——“吃了青杏,就不能捣乱不能偷吃杏子。等杏子黄了,再叫队上分给各家各户。吃了青杏,还要替我照管杏园,主要是我不在和晚上我回了家的时候。”记得这是我尕爹嘱靠那帮调皮蛋的话,他们也很听话,因为我尕爹比他们大,手里还有铁叉子弹弓。他们怕我尕爹“秋后算账”!
等待青杏成熟的日子,是很枯燥、乏味的,但也有稀奇事,那就是:总会遇到天阴下雨。那时候的天很蓝空气很清新,闲的时候炎阳高照,杏园里阴凉遍地,在杏园里转悠,舒坦得很。但是,当天阴下来,黑云沉沉,雷声滚滚,电光闪闪,一会儿雷阵雨或暴雨就倾盆而来了。遇到这样糟糕的天气,我和尕爹就像两只避难的鸟雀,在杏园附近找窑洞或人家门洞钻。而在当时,只有杏园墙外路坎下的晒场上才有窑洞,要顺着路跑到路坎下面去才能进入窑洞。虽然路不远,但要费些周折。每遇下雨,往往是我尕爹背着我跑,这可累坏了尕爹……而就是从这时候起,在我幼小的心田里,我深深地感到:尕爹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在用心护佑着我。那时候,但凡遇到下雨天,就总是这样。我于是很感激我尕爹,是他给了我一个快乐的童年,一个在等待青杏渐渐成熟的、雨季里的快乐童年,一个在饥馑岁月中渴盼有大黄杏吃的童年。
这种时候,每至雨过天晴,就总是有不少青杏子掉落下来,我和尕爹就在太阳小照一会儿后立即钻进杏园,挨个儿捡拾每一棵杏树下的青杏。粒粒青杏,成人拇指般大小,颗颗饱满,颜色青绿,俊雅格致。就见我尕爹拾将起来,脱下黑色粗布汗褟子,平铺在地上,把拾好的青杏全堆在上面,然后包起来,提到杏园外的大路口,高声呼唤那几个调皮蛋来吃。他们每天都在杏园附近逗留,一听到我尕爹呼唤,就飞奔过来,一边分吃青杏一边陪我们父子俩看护着杏园。
人多吃着香啊!不多会儿,那些青杏就在调皮蛋们和我们父子俩 “咵嚓、咵嚓”、“吸溜、吸溜”的咀嚼和酸涩声里消失了。吃完后,大家还是饿呀,就那样或龇牙咧嘴、或奴着腮帮子、或抿着小嘴儿,瞪着小眼儿、瞧着空空如也的黑色粗布汗褟子……我尕爹多聪明呀,就说:“你们等着,我再去拾一些来。”尕爹身轻如燕,起身并提起黑色粗布汗褟子,从杏园门口约一米多高的隔挡板上双手一拄身子往上一纵一翻就不见了身影。过了一会儿,他就又提来了一堆青杏,大家高兴地跳跃着、呼喊着:“又有绿杏子吃了,又有绿杏子吃了!”一股脑儿地飞奔过来,从我尕爹的手里抢夺过去,就开始抢吃起来。这时,我尕爹就生气了,高声吼道:“你们抢啥呢?里边还有呢,我害怕把你们吃坏呢。你们千万不要吃饱啊,老汉们说过一句话‘桃饱杏伤人,李子树底下埋死人’,吃得多了肚子疼呢!”调皮蛋们一下子安静了,为首的牛蛋乖乖把一汗褟兜着的青杏放到了我尕爹面前,怯生生地说:“那你给我们分着吃吧?”我尕爹笑着说:“再不分,大家都一人拿几个,够吃就行了。等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再把拾剩的拾给你们带回家,让家里人也吃上些,好不好?”他们都一边点头一边走过来,拿上几粒青杏,蹲在杏园的围墙根下,靠着墙吃起来。他们那饥不择食、快速咬嚼而又酸涩难咽的样子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里。我和尕爹也一样,也饿得不行,每天就以这些掉落下来的青杏充饥。那时候,其实也有吃的。没有荤腥,只有黑面、苞谷面和洋芋蛋。我尕爹、我,还有村子里的那些调皮蛋们,每天都在饿,时常感到饿,但饿了又能怎样呢?
那时候,农业社也就是生产队上抓得很严实。谁破坏了队上的事情,队长就会给谁家罚没口粮。我爷爷“戴帽子”,被安排给队上照看杏树园子,但是,为了生活还得挣工分呀。于是,经队长同意,我和我尕爹就成了替我爷爷照看杏园的“法定责任人”了。
接受了任务,就得负责任,就责无旁贷了。然而,这一照看,就是整整一个杏熟期呀。即就是五月开花、结果,六月成长,至七月熟透。这个差事苦啊,弄不好还要挨队长的骂。好在我尕爹脑子灵光、办法多,没有出现大的篓子。只有花期间被麻雀时不时地弹落了一些花儿和偶尔被调皮蛋们在饿极了的情况下拿土块或石块敲掉了一些杏子外,就再无事情了。
期期艾艾一季花,朝朝暮暮一茬杏。我和尕爹的辛苦奔忙,终于有了好的收成。六月将尽,七月归来,杏园里满树满树的大接杏圆圆硕硕、金黄脆亮、惹人馋涎欲滴的景象便于每天的雄鸡报晓、旭辉初染时分,耀亮了我尕爹和我的双眼。尕爹于是高兴极了,他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就把这大好的情况告诉了我爷爷。
我爷爷也按捺不住激动,就去下庄的队长家里报告了这一好消息。当时也正是麦子将黄即黄的季节,队长正要准备带着乡亲们去已经黄了的麦子地里拔麦子,而且刚在高音喇叭里喊完“乡亲们,我们到王宝地里拔麦子走。”的张队长,在王宝地头被赶来报告消息的我爷爷碰上,爷爷高兴地告诉他:“张队长,您好!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张队长也乐呵呵地问我爷爷:“五哥,您说,啥好消息?”我爷爷就郑重其事地告诉队长:“是杏树园子里的杏子黄了,该摘了。”张队长听了,稍作惊讶状,随即高兴地说:“五哥,杏子黄了是好事,大好事。这一下,队上家家户户就能有大接杏吃了!我这就去先安排乡亲们摘杏子!”
张队长本来坐在地头上,一说完这一席话,就“唿”地翻身站起,飞也似地赶去家里作此农事安排,我爷爷则赶回到家里……
正值阳光普照的上午,盛夏的阳光格外芬芳、温暖,高音喇叭里适时传来了张队长的呼唤:“乡亲们啊,王宝地的麦子黄了,但是杏树园子里的大接杏也黄了,杏子是水货,容易烂、不等人啊,那我们就都去上庄杏树园子里摘杏子去,各家都准备好筐担。杏子摘完分完了再拔麦子也不迟!”听到队长的热情安排,我爷爷就给我尕爹说:“我娃,今天是杏子收获的日子,你的辛苦没有白费,乡亲们可以吃到大黄杏子了。你高兴不?”我尕爹笑着对我爷爷说:“爹,我很高兴。”我爷爷也笑着继续对尕爹说:“今年我娃给家里帮了大忙了,不是你整天看护杏树园子,我就不能出工,就不能挣工分。再说,看杏树园子也是行善积德的事啊!”尕爹听了爷爷的话,含着泪说:“爹,要不是这个运动,您也挨不上看杏树园子啊。”我爷爷笑着说:“我娃,没事,没事,等这个运动过了就没事了。赶快准备筐担,去杏树园子摘杏子走。”我尕爹用手抹掉眼泪,笑一笑,就去准备筐担了……
摘杏子是生产队每年的一件大事,只允许青壮年和戴了“帽子”的人去摘。当时,队上的青壮年多,戴“帽子”的人少,记得只有我爷爷和我二舅爷尕舅爷,我爷爷入的一贯道、我二舅爷和尕舅爷是富农,都被列入“四类分子”之列,整天不是挨批斗就是被“劳动改造”。张队长人善,给我爷爷安排了照看杏园的事,不计工分,为了挣工分,可以叫家里人顶替,而我爷爷则可以去下地干农活挣工分,所以我尕爹就有了照看杏园的机会。休学在家的尕爹也正好有了用武之地,整天带上年幼的我,带上它的铁叉子弹弓和小孩子拇指大的石头弹儿,威威武武地进出于队上的杏树园子……
上庄杏树园子里的大接杏黄了,乡亲们兴奋极了,都高高兴兴地跟随着张队长来到了上庄的杏树园子里,采摘这好不容易长熟了的大接杏。杏树园子里,一时间人声鼎沸、筐担扎满,而当看到那满树满树黄澄澄、金灿灿的大接杏时,不仅众乡亲惊讶不小,齐声直呼:“哇——,这杏子好黄好大啊!”,而且连张队长都不无激动地对我爷爷说:“五哥,还是您养了个好儿子啊,他能替您把我们队上的杏树园子照看得这么好,我代表乡亲们感谢您们父子俩个呀!”我爷爷谦虚地说:“不不不,队长,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是您给机会叫我去挣工分,我儿子还没有照看杏树园子的事做呢!”张队长欣慰地笑了。他一边指挥乡亲们注意安全摘杏子,一边安排人把摘好的杏子装满大筐担,一边叮嘱队里的会计分杏子。
那时候人们穷啊,分杏子也是一种福祉。各家的女人和孩子们早早地等在杏树园子门口,等着叫户主姓名,再等着按家庭人口分得的一定数量的杏子从杏园门口被专门负责提送的青年送出来,交到自己手里。
我尕爹就是那位提送杏子的青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粗布裤褂,细眉细眼、清清爽爽、精精神神,又看管了一季杏树园子,还带着自己的亲侄子……张队长清楚这件事,他故意不提,只是允许我尕爹带着我进到杏园里,继续干为乡亲们服务的大好事。我一个岁娃娃,不提就不提,但我心底里高兴、踏实,——只因我从此有了一段快乐的童年!
我爷爷也很欣慰!
此刻,他老人家正在杏园中心的空地上,极度用心地将乡亲们摘好送来的杏子轻轻地用双手重新拿起,再轻轻地放入会计提称的筐担里。会计是我四爷家的小叔,当其时,他就有二十郎当岁,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天庭开阔、上过高小,还接受过大医院主任医师的指导和培训,是人们赖以信得过的村医呢。他一边郑重其事地接过我爷爷送过来的装满杏子的提称筐担,一边很自然地笑着对我爷爷说:“五爹,您老人家慢些干,别累着,侄儿我也慢点儿称、慢点儿分。天还早着呢,看这丰收的样子,没有两天是分不清楚的。”四爷家的小叔比我尕爹大几岁,见的世面也广,看事情看得准,所以张队长才选他既当村医又当队上的会计。我爷爷对自己的亲侄子也不怀疑,就兴冲冲地说:“他哥哥,你就按张队长的安排办吧,你五爹我没事的。”
就这样,杏子被我四爷家的小叔一边喊户主姓名一边一筐一筐分下去,我尕爹也就一筐一筐地提送出去,并且认认真真地交到被喊到户主姓名的女乡亲手里。张队长呢,一会儿叫着分到杏子的户主姓名,一会儿叫着上了树的乡亲们注意安全,一会儿催促专门接送杏子的青年不要偷懒。这期间,张队长竟很动情地对大家说:“乡亲们啊,今年雨水旺、杏子长势好,再加上我五哥的尕儿子照看得好,所以每户就能多分两筐担,大家都高兴吧?”乡亲们听着张队长热情洋溢的话,都异口同声地说:“张队长,我们高兴,高兴得很啊!”
杏园外的女乡亲们也很高兴啊!因为这是一年中的村间大事,再没有比分得丰收果实更愉快的事情了。当我尕爹把一筐担一筐担甜而香的杏子送到她们的手里时,她们就迫不及待地拿给自家的孩子或还没有分到杏子的人家的孩子们,让他们一起吃,而她们自己却舍不得吃一个,看着孩子们吃得满口溢香、津津有味的模样,她们立即脱尽了因营养不良而显现出来的满脸愁容,都开始起劲而爽快地大笑着议论开了……她们也都情不自禁地说:“今年杏树园子的收成实在是太好了!”
黄昏渐渐弥漫上来,而辛苦摘杏子快一天的众乡亲也都下到杏树底下来,张队长满脸汗水、扎着黑布系腰的白汗褟也被汗水湿透了,我爷爷和乡亲们看着,都顾不上自己的苦累,都一个劲儿地劝说他,让他休息一会儿,但他始终不提休息二字,只一味快乐地指导着大家尽快干完最后的活计。他说:“乡亲们,因为我们队上的杏树多,所以,明天还要请大家再干一天,摘完为准,分完为止。叫家家户户都吃上这大甜杏!”
乡亲们都很满意地说:“好!”
翌日上午,乡亲们照例在张队长的带领下,只利用大半天时间就结束了摘杏子、分杏子的战斗。有道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那天到后晌光景,乡亲们分得的杏子只剩下村中的五保户张大爷家的了,七、八十岁的老人,因为一人独自生活,加之腿脚不方便,所以,还得派个人专门给送到家里去。看着大家都极为疲倦的样子,张队长犯难了,安排谁呢?杏园里一时显得很寂静,杏园外玩耍的小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时不时地传进来。
眼看天就要到黄昏了,该回家吃晚饭了,张队长还是寻思不出派谁送杏子去。这时,还是我尕爹人善聪慧。就见他支起累了多天的腰身,坚强地发声道:“张队长,还是我送去吧?”张队长看着我尕爹人小志坚、一脸郑重的模样,当即露出欣慰的笑容,说:“唉,还是我五哥教子有方,大家请看,他小小年纪多有志气,看了整整一个季度的杏树园子,不知享受,还要去做这件好事,正是了不起呀!”众人眼见我尕爹出来请缨送杏子,本就疲累的脸上都露出了释然的微笑,有人还竖起了大拇指,说:“就是,还是要数人家老辛家的小伙子有情义啊!”我爷爷听到这表扬的话,笑了。他老人家疲倦至极的脸上仿佛盛开了盛夏美丽的花朵似的,灿烂极了。我知道,那是久旱逢甘霖、疾风知劲草、踏花归来马蹄香的快乐感啊!这就在一瞬间消尽了他老人家往日所受的批斗和劳动改造之苦啊!
我尕爹此刻显得很精神的样子,满是汗水的脸上显现出义不容辞、责无旁贷的只有天下壮士才有的神情。只见他麻利地躬下身子,在众乡亲面前默默地挑起一担大黄杏,向着三里地外的坛子底走去,那里正有一位等待关爱的孤寡老人也要吃到生产队里分给他的大黄杏啊。
夜幕开始四合,张队长开始吩咐众人:“乡亲们,大家都累了一天了,都回家休息吃饭吧?”然后,又紧紧握住我爷爷的手,很动情地说:“五哥,您也受累了,赶快回家休息吃饭吧!不过,还要替我谢谢您的尕儿子啊,别看他岁数不大,但有一股壮汉的精神,很值得我们大家夸奖和学习啊!”
我爷爷也紧紧握着张队长的手,很感激地说:“张队长,再不客气啊,正是有了您的照顾,才有了我们的今天啊!”
夜幕垂垂,我爷爷和张队长和乡亲们就这样依依不舍、深情难抑地分开,并心满意足、幸福满满地回家了。我尕爹在送完杏子后,也满心欢喜地回到了上庄的家里。
——因为经他带着亲侄子我关照、期盼了一个杏熟期的大黄杏子就像久别遇故知的亲人,正在家的亲和与温馨氛围中等着他,来和全家人一起分享,分享这最最来之不易的丰收成果和甜美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