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暖暖地照耀着寂静的院落,暖阳里快活的麻雀们在院落内的果树群里“叽叽喳喳”聒噪不休,这群大自然的精灵仿佛永远都是那样充满了活力,一边尽情私语一边欢快地在枝杈间跳跃、追逐、嬉戏。
我们一家人回到家,洗洗平黑油地时染上的尘土,便作势休息下来。做吃午饭尚早,爹爹和妈妈便盘算开了积肥备耕的事情。爹爹在北屋近门处靠着屋墙,坐在北屋石台沿子上思谋了良久,才对妈妈说:“娃他妈,我看这样办吧,先把北房大房间的土炕打了,弄上一堆炕土肥;再把厕所里的坑粪挑出来,晒成耧粪。这样,给黑油地上的肥料就有了大半部分。剩下小半部分,就是地湾处平地时深翻垫土的那地方需要的肥料了,那儿要多沃上一些,咱家现有的肥料是不够的,我想跟队长说说,看能不能把社里还没有分的马厩里的那堆牲口粪肥分给我们一些。”妈妈很高兴地称赞爹爹想得真周到,妈妈说:“娃他爹,你想的这个办法好得很。这样子看来,我们家黑油地的春耕肥料就解决了。”
说话间,爹爹就喊将起来:“儿子,快去阁阁子里把镢头、铁锨、筐担拿出来,我们打炕。”我赶紧应声道:“好的,爹爹!”阁阁子在家园的西北角,是北屋一溜三间房旁边临厨房续盖的简易土木结构房子,主要放置家里的农具。我听爹爹的安排,把需要打炕的农具一一取出来,交到爹爹手上。打炕是很累的活,爹爹让妈妈先拿掉炕上的被褥、羊毛毡和竹席子等,把它们放到正房旁边的小房子炕头上放置被褥的地方,就开始打炕。
爹爹拿铁锨先铲堆炕面上的泥皮层,呼唤妈妈、我和大妹用筐担挑和抬掉这堆泥皮。妈妈挑、我和大妹抬,不一会,就把这堆泥皮运到院门外靠南边的尕场儿上了。下来,爹爹和妈妈用力抬掉炕面上的一块有着厚厚炕焦子的炕石板,让炕石板靠北屋东胯墙墙边立着,便开始一块一块地往外搬已被炕火和烟熏得焦透而又坚硬的筑炕土坯。爹爹拆,妈妈、我和大妹搬,小妹着急得不行,直叫喊:“爹爹、妈妈、哥哥、姐姐,我也要搬。”爹爹抬起左臂用衣袖揩把额头的汗水,笑着说:“尕姑娘再不搬,你还小,搬着吃力得很。”小妹不听爹爹劝,硬是搬了一块,双手抱住土培块子,放在她弱小而稚嫩的胸前跌跌撞撞往院门外走,我看着很不忍心,就赶紧接住,说:“小妹,听爹爹的话,你再不搬了。”小妹感到吃力搬不动,随作罢。我搬着土坯,向院门外走去……
约莫中午时分,北屋的炕就拆完了。爹爹说:“娃他妈,炕拆完了,你去做饭吧?吃了饭,我们休息,再不干活。”
妈妈拍着身上的土笑着应声道:“娃他爹,好的,我做饭去。今天中午我们吃一顿洋芋疙瘩浆水和杂面片子, 您看好不好?”爹爹露出愉快的笑脸,说:“娃他妈,好得很啊,您想得真周到!”
妈妈洗洗便下到厨房去做饭了,爹爹和我们姊妹仨也都洗洗,拿个木质凳子坐在院子里的莱阳梨树荫下一边凉阴凉一边休息。这时,就有炊烟的味儿飘荡在院落里,好惬意的味道啊。妈妈喊我:“儿子,快来,给妈妈帮着烧火来。”我进到厨房,妈妈已经在和面,洋芋已切好,准备下锅,锅里的水在灶膛里“噼噼剥剥”的木柴烈火声中发出“唦唦、唦唦——”的响声,妈妈说:“锅里的水快开了,开了我们就下洋芋疙瘩。”我忙着往灶膛里添柴,心想:“水啊,你快点开吧,开了叫我妈妈快快做好饭呀,我们都快饿疯了。”
火映人心,人迎火势。锅里的水不一会便开了,妈妈笑着说:“哎,我儿子还是个好把式,加火加得旺,这水开得快啊!”边说边揭开锅盖,往滚烫的沸水里下洋芋疙瘩,小半盆洋芋疙瘩如“鱼入大海”沉到了锅底,锅里的水也暂时沉静了下来。妈妈盖上锅盖,说:“儿子,再烧火,叫洋芋疙瘩在锅里煮熟了,我们再下和杂面面片子。”我应声道:“好的,妈妈。”我继续添柴,火便使劲儿着起来。又过了小一会儿,水又一次开了,还漫到了锅台上,妈妈重新揭开锅盖,洋芋疙瘩在滚水里如一伙蹁跹善舞的“舞蹈家”似的上下翻飞、跳跃着。又过了一会儿,妈妈拿筷子捞起一块洋芋疙瘩,用嘴吹吹又吹吹,觉得凉了一些,便喂到我嘴里叫我尝尝熟了没有,我都饿坏了,竟顾不上烫不烫嘴,就快速地咀嚼了起来,但那洋芋疙瘩好没有嚼劲儿,一下子在我嘴里软绵绵地碎了,我“咕噜”一下把碎洋芋们咽下了肚,感觉好香啊!
由是,我便很快地回答妈妈道:“妈妈,洋芋都熟透了,真好香的!”妈妈笑出声来说:“啊呀,儿子,洋芋熟了就香了。那我们现在就下和杂面片子咾!”
妈妈是做饭的一把好手,不仅揉的面劲道,而且做出的饭味汆。一锅洋芋疙瘩浆水和杂面片子很快出锅了。那时候,才刚刚包产到户,在还不富裕的日子里,浆水、洋芋、黑面,还比较多些,白面是个稀罕儿。妈妈就经常变着法儿,把黑白面按适当比例掺杂在一起揉和,再拿木质擀面杖擀成长的把子面、碎的面片子或棋花块子……让全家人吃上可口的热饭。——所以,在闻惯了洋芋、花椒叶、和杂面、浆水味儿的岁月里,这顿洋芋疙瘩浆水和杂面片子竟然成了我少年时代的美味记忆,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一家人摆桌子,围坐在北屋的石头台子上,“吸溜吸溜”吃个痛快的午饭,然后挨挨挤挤躺在正房旁边的小房里休息。兴许是连续干活,太累了。爹爹靠小房西胯墙的炕跟里一侧躺下就鼾声如雷般响起来了,妈妈挨着爹爹侧躺下也是发出了微微的鼾声,我们姊妹仨兴许是岁数小的缘故,不怎么睡实落,也就眯了一小会儿。听着爹爹和妈妈睡得香甜,就悄悄溜了出去,到尕场儿上玩打沙包的游戏。我和大妹各站一端,小妹站在中间,大妹先扔沙包打小妹,小妹躲闪,因为太小的缘故,小妹躲闪不急,也未接住沙包,就罚他围着尕场儿走上一小圈,然后我们重又回归原位,再玩……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的光景,爹爹和妈妈在院子里喊我们了,就听爹爹高声说:“我的娃们,快进来干活了。”
我们姊妹仨进得院门来,才发现爹爹已经把厕所里的坑粪从粪坑里拿方铁锨铲将出来,堆在了厕所门口上的园子一角,好似一座小山包似的。我们姊妹仨跑到爹爹和妈妈干活的近前,看到这一切,都吃惊极了。——爹爹和妈妈仿佛有用不完的劲儿啊!这时,爹爹还在清理厕所坑里最后的粪渣,妈妈正往粪堆子上收起散落一地的碎粪块子。爹爹对我说:“儿子,叫你妈挑,你和大妹妹抬,尕妹妹抬不动,就叫她最后帮忙收拾一下筐担。我们把坑粪运到尕场儿上去。待会我也挑。”我听懂了爹爹的安排,就很爽快地应承道:“爹爹,好得很,我们赶紧干。”
一堆坑粪,爹爹和妈妈一人一副挑子挑,我和大妹一个筐担抬。因为春日少雨,正是半干子的土坑粪,就不怎么腻人。爹爹拿方铁锨往所有筐担里装,他自己挑,妈妈挑,我和大妹抬,小妹听话地在一旁看着、等着。——一家人仿佛蚂蚁搬泰山似的,在一个半个小时的光景里就把这堆小山包似的土坑粪肥转运到了院门外的尕场儿上。
午后的春阳暖洋洋地照在尕场儿上,爹爹和妈妈又要来一阵忙活了,这个活我们娃娃们干不来。堆在尕场儿上的土坑粪,不是堆着不动,而是要散开来晒干,还要拿木质榔头把大块子粪疙瘩来回推磨碎了,再反复拿木质榔头拨拉、翻搅,使其在太阳下晒干、干透,并且差不多成小颗粒或粉面状的时候,再用细细的铁沙床子筛过几遍,留下细而绵的当耧粪,筛出较粗的当散粪肥。——这是爹爹和妈妈的拿手活,我们姊妹仨干不来。爹爹说:“娃他妈,这个活,我们两人干,就叫娃娃们到屋里休息着去。您看,行吗?”妈妈说:“好啊,就叫娃娃们休息去。”随即,爹爹和妈妈催促我们回到屋里休息去了。
尕场儿上留下爹爹和妈妈,他们俩开始了散粪、推磨碎粪、晒粪的活计……这就是农活,永远有着延续下去的端由,而我爹爹和妈妈则永远有着干掉它们的稳妥办法。——就在黄昏渐渐降临到家园里来的时候,爹爹和妈妈干完了尕场儿上的活,回到了院里。我和大妹小妹赶紧忙着端水、拿毛巾和洗脸胰子,叫爹爹和妈妈洗净干活时染的浮尘。
不一会儿,院落里重又飘起了妈妈烧晚饭的炊烟味儿,透着山村特有的麦香味儿的空气里,三五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在院树上嬉闹,这伙大自然的精灵们仿佛永远有着快乐的劲头,永远不知疲倦。爹爹背靠着北屋正房门口的墙坐上石头台子上,很疲倦地闭目养着神。我帮妈妈在厨间加火,大妹和小妹不断地去院落东墙根的柴码子上取着柴,往厨房里送。当黄昏的光点儿在家园里有走的时候,妈妈的浆水洋芋疙瘩和杂面拌汤就做好了。一家人又围坐在北屋门口得石台子上,分享着妈妈做的拿手晚饭,惬意极了,一股过年的团圆气氛一时间漫过了承包黑油地以来的劳动的艰辛。在爹爹和妈妈的身边,在几次劳动后的间隙里,更在晚饭的温饱中,一缕缕幸福的光环正罩住了我们的家园。
饭后不久,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家人便挨挨挤挤睡在土炕较小的北屋小房间里,趁夜色来脱尽白日里的所有劳辛……
一夜无话,当翌日的晴天高阳金光灿灿地照临在院外尕场儿上,我们姊妹仨才从睡梦中醒来,我听到门外的尕场儿上传来一连串的锄头或榔头敲击硬物的“砰砰”声,我知道这是爹爹和妈妈在用锄头或榔头在敲碎昨日搬出来的土坯块子了,就告诉大妹、小妹我要出去帮爹爹和妈妈干活,让她俩再睡睡,可她俩一听我要出去帮爹爹和妈妈干活,便不想再睡了,也说要起来,出去帮爹爹和妈妈干活。我说:“那行,我们起来去帮忙。”
我们姊妹仨来到院门外的尕场儿上,看到一边是摊晒着的昨天已被爹爹和妈妈搞定的土坑粪。大块的粪肥已被榔头推磨过了,晾晒中拿榔头划拉过的线路子整齐划一地排列在我们的眼前;一边是昨天拆炕后的那堆炕土肥,那一块块焦黄而坚硬的炕土肥的土坯块子正在爹爹和妈妈的用劲敲打下碎裂成很小很小的碎土粒或土面面。——砸碎这些烧焦烧透的土培块子,该要多大的劲头啊?
东天边旭日的朝晖红彤彤地降落在自家尕场儿上,爹爹正在用锄头刨砸,妈妈正在用木质榔头狠砸,爹爹还时不时地拿方铁锨一边翻去已经砸碎砸细的,铲到一旁堆起来,一边翻出未碎的大土坯块子,继续狠厉地砸下去、砸下去……一堆土坯块子得不断翻砸才能全部砸碎,爹爹和妈妈一会儿砸一会儿翻,足足用了几乎一个多钟头的时间。看着尕场儿上这一大堆炕土肥,爹爹宽慰地对妈妈说:“娃他妈,娃们都醒来多时了。您去做早饭吧?我们吃了饭,您就休息,我去找队长,看能不能把还未分的牲口粪肥分一些给我们。”妈妈很爽快地说:“好啊,娃他爹!”
天气晴好,春日灿烂,一家人的心情格外好透。我们姊妹仨没活干,就接住爹爹和妈妈手里的锄头、榔头、方铁锨,一人一把,争抢着带回家里,放进了阁阁子。
生命烟火气,在一阵轻炊缭绕院落之后,一家人又一次围坐在北屋的石头台子上,吃过妈妈做的葱油花洋芋和杂面疙瘩饭,爹爹就去找队长商量事情去了。
队长家住在庄子下村。我们庄子是由上庄、下庄、坛子底三部分组成,队长家就在下庄。爹爹找到队长家,队长正好要出门去,见爹爹来找他,边问道:“先祯,你有事吗?”爹爹便紧忙说:“队长,我分得的黑油地不是平的地吗?地湾处生土翻得多一些,地里要种麦子就需要很多肥料呀,我们家把北房子的大炕打了,还不够。您看,能不能把马厩里的那堆牲口粪肥分给我们家一些啊?”
——爹爹在包产到户前,是社里的饲养员,喂养着二十四头骡子和两匹部队上退役的战马,战马后胯上还烙印着号码呢。包产到户前不久,马厩场院里有爹爹和另一名饲养员新出的一堆牲口粪肥,社里在承包土地的事情完了后,还没来得急把它分到户里去呢。其实,庄子上的人也不怎么看重或需要马厩粪肥的。因为,人们都爱给耕地上炕土肥、鸡粪、猪粪、羊粪、土粪肥、炕灰、烧山灰等肥料,这样的肥料上在地里长庄稼有劲。所以,给耕地上马厩粪肥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
队长热情地说:“先祯,您看,您都当了二十来年的饲养员了,这粪肥您也费了心了,不是往牲口圈里垫土就是往牲口圈外出粪,辛苦坏了。那堆粪,说起来也没有啥分头,您看着用去吧,够您用就行了。再说,村委会这几天就要送来春耕的化肥和麦种呢,到时候每家可分得两袋子化肥和能种一亩地的麦种呢!”爹爹听了队长的话,感动极了,一个劲儿地道谢说:“队长,那就太好了。我赶上咱们社里分给我们家的尕黄骡子驮上一些,够用了我就再不要了。您看,行不?”队长很懂爹爹心似地说:“怎么不行呢?我都答应您了!”
爹爹回到家,把这次向队长要粪肥的经过讲给全家人听,妈妈和我们姊妹仨都听得很仔细,待听完听懂了,大家一颗悬着的心就都放在躿子里了。这时,爹爹便郑重其事地说:“这一下,队长像是在奖励我喂养社里的牲口有功似的,但我们不居功自傲,驮上些牲口粪肥,够黑油地被平填了生土的地湾处那一段地深翻沃肥就行了。耧粪,我们自家的这坑土粪晒干就够了。另外,队长说村委会不久还要送来化肥和麦种,每家可以分得两袋化肥和能种一亩地的麦种呢。咱家承包的那块黑油地也就一亩二分地,有了两袋化肥中的一袋,掺和在耧粪里,就能稳稳当当地把咱家黑油地的麦子种上了。”
一家人都被这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振奋了,而爹爹、妈妈和我们姊妹仨的心里也因此都感到了比承包和平整黑油地时更大的宽慰和松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