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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兴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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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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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报实习生

 八月中旬,立秋已有一个多星期。往年这个时节,几阵秋风伴秋雨,云梦省的气温就会明显回落,而现在的云梦大地依旧酷暑难耐。可能是前一向太阳躲着太久没有露面,现在要加倍补偿。炽日当空,知鸟长鸣,空气都是滚热滚热的,中午室外温度高达摄氏四十多度。

 省报的新闻采访车空调效果不好,大家索性摇下了车窗,风呼啦呼啦的吹在脸上,没有一丝凉意,但也敞爽了点。回省城走的是国道,大型货车比较多,往南的货车大都是拉生猪拉农副产品,往北的大都是拉矿泉水拉饮料与小食品……

 龚师傅刚刚报了仇雪了恨,心情特别舒畅,酒劲也慢慢窜了上来,车越开越猛。坐在副驾驶位的杨泽锐老师提醒了几次,汗流浃背的龚师傅总是红着脸哈哈大笑:“没事!没事!我喝了酒车还开得稳当一些,当年在部队给首长开车,首长就喜欢我酒后飙车呢!”

 当行至将近一半路程的时候,采访车前面一台大型货车突然减速慢行,龚师傅为了紧急避让向左边猛地一打方向盘,由于用力过猛,风驰电掣的桑塔纳采访车像箭一样地飞出马路。车头右侧撞向路坡上的大杨树,接连两个翻滚,黑色的小车像一头狂奔着的水牛被突然撞倒了一样,喘着最后的几口粗气,四仰八叉地躺在公路旁边的棉花地里。

 实习生马哲今天心情特别好,在省委副书记周朝晖为随行记者举行的答谢饭局上得了表扬,周副书记还答应他毕业找工作时可以帮忙,似乎自己研究生毕业后回到省报当记者的梦想伸手可及,“无冕之王”的光环仿佛已经映照在了他的头顶上。

 马哲今天也喝了不少酒,坐在采访车的后排,嗖嗖的风儿一吹,不一会就进入了美滋滋的梦乡。正在美梦里澎湃徜徉的马哲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巨痛后,就再也不省人事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车祸发生后的第三天了,马哲睁开眼睛,看见了坐在病床边沿的钟正坤。钟正坤看见马哲醒来,赶紧抓住马哲的手,无比激动地说道:“我的好兄弟,你终于醒来啦!”疲惫不堪的马哲看到钟正坤,微红的双眼流出了两行泪水。不久,马哲好生奇怪,自己只能睁开左眼,右眼好像蒙着厚重的黑幕,无论怎么努力都挣脱不了羁绊,看不见光明。

 钟正坤有些哽咽地告诉马哲:“兄弟,车祸太惨烈了,采访车撞得几乎散架啦!车祸发生之后,你们被紧急送到了附近的县医院,县医院看见情况非常严重,要报社迅速协调,把你们三人转移到了省城最好的医院。”一边说,钟正坤一边抹了下眼泪。“兄弟,你的右眼扎进了破碎的汽车玻璃,眼珠坏死已经被手术摘除了。杨老师比你更惨,全身到处都是严重骨折,还做了开颅手术,现在依旧昏迷不醒。”

 “那龚师傅呢,他伤得怎么样啊?”马哲气息虚弱地询问道。

 “就是那狗日的喝醉酒了开快车,害惨了你和杨老师!他倒是命大,没有什么大碍,仅仅受了点轻伤。”说起龚师傅钟正坤就义愤填膺,满腹怨气。钟正坤告诉马哲: “社长和总编辑都来看望过你们了,总编室郭广畅主任每天都来看望你一次,还一直念叨着如果你不醒来,他怎么好向你的导师交差啊。”

  听到郭主任连续几天都来医院探望自己,马哲好生感动,左眼不禁泛出了泪花。只是感觉右眼窝里好像有个电钻在不停息地钻,一阵又一阵疼痛从眼窝子窜到脑门,又从脑门窜到心窝。

 “现在报社都不敢对外说龚师傅酒后开车的真相。这次抗洪抢险省报立下了汗马功劳,书记省长特别是周朝晖副书记多次给予高度评价,全省抗洪抢险表彰大会上肯定是要受到隆重表彰的。这起交通事故如果传出去是责任事故,情况就严重了。”讲到这里,温雅谦和的钟正坤又开始怒气冲冲了。

 马哲合上眼睛,此时不知为何,心里想起了张慧玲,脑海里浮现出了她白皙如雪的漂亮脸蛋,鼻子又仿佛闻到了她一头秀发的馥郁幽香。马哲想问钟正坤,张慧玲来病房看望了没有,但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一起采写寿山市火车脱轨事故的新闻之后,张慧玲说要找工作就结束了实习,马哲则一直跟随杨老师在抗洪前线采访,就再也没有看到她了。

 能够下床行走时,马哲穿着病号服急不可耐地来到杨老师的病房。杨泽锐经过两次开颅手术,命算是保住了,但身体非常虚弱,脸色乌青,两颊深陷,双腿和上身都是打着石膏上着夹板,头顶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那露在外面紧闭着的双眼,仿佛进入禅定一般地宁静,氧气瓶里细微的气泡是杨老师唯一显现的生气……轻轻坐在病床边的凳子上,静静端详着杨老师的模样,马哲不禁想起了跟随杨老师去华丰县的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新闻采访。那时的杨老师玉树临风,神采奕奕,这才几个月时间?马哲内心里一阵吃疼……

                二

 马哲是6月初返回家乡省报实习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省报在一般人眼中那是高不可攀的新闻殿堂,甚至是令人仰视的官府大衙门。

 导师安排马哲实习3个月,9月初回到学校给新闻系本科生带课。马哲研究生导师和云梦日报社总编室主任郭广畅是京城一所名校新闻系的同班同学,马哲来之前导师给同学写了封推荐信。同学感情深,熟人好办事,马哲一到省报,和蔼可亲的郭主任就亲切接见了马哲,用软乎乎的手握着马哲,笑眯眯地说“欢迎欢迎”,晚上还在报社对面的酒店安排了一个小饭局。  饭局开始前,头发略显稀疏的郭广畅推了推精致秀气的金丝眼镜,笑着对马哲说道:“小马,这是杨老师,省报大笔杆子,号称头版头条专业户’。你实习期间就跟着他好好学习。”

 儒雅有致的郭主任转头拍了拍杨老师肩膀:“老杨,辛苦你啦!这是我大学同学自己带的硕士研究生,就拜托你费心啦。”

 看上去杨老师年纪明显要比郭主任小,40岁出头的样子。杨老师连忙吭了吭鼻子:“郭主任不客气啦!小马是新闻系研究生,现在国家一年招考的硕士研究生加上博士研究生才三万人左右,这个年代考个研究生很不容易啊。何况新闻系的研究生全国一年才招十来个人,更是凤毛麟角。”

 杨老师是新闻专业的老牌本科生,他说着便从黑色西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白底烫金名片。马哲赶紧上前一步双手接过,看到名片上印着“杨泽锐主任记者”。排版时“主任”二字一行,“记者”二字另起一行。马哲赶忙应声道:“杨主任好,请您不吝赐教,一定向您好好学习!”

 杨泽锐一米八的个头,身型魁梧,气宇轩昂,头发一丝不苟地三七分着,西装革履,衣著十分考究。马哲欠身说话时,整整低了他一个人头。杨泽锐将大手伸过来握了一下马哲的手,略带矜持地说:“我不是主任,是主任记者职称,你就叫我杨老师。我们相互学习,明天正好要到华丰县去采访,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郭主任晚上要值晚班,看明天出版的报纸清样,杨老师第二天一大早要出差,大家都没有喝酒。没有喝酒的饭局自然就十分清静与简单。

 华丰县位于云梦省的西南边陲,离省城有三四百里地。车辆出了省城走了一段国道,就是省道与县道了。华丰塑料公司开出了自己最好的别克轿车来接杨老师,九十年代中期开一部别克小车就是身份与财富的象征。杨老师也特别重视,一袭天蓝色西服,雪白衬衫上还打了一条金黄色的领带,黑色皮鞋蹭亮蹭亮,光可鉴人。杨老师块头大,说自己习惯坐副驾驶位,马哲便和华丰塑料的李福德董事长坐在后排。

 云梦省是南部亚热带温带地带,由平原、盆地、丘陵地、山地、河湖等地形构成。水系纵横,山峦起伏。六月初的云梦大地,艳阳普照,天清气朗,惠风和畅。放眼望去,阡陌无疆,葳蕤茂密,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幅徐徐铺展开来的锦绣画卷。

 田垄间不经意飞出一只或者两只白鹭,几声低鸣,欢畅而去。绵亘不绝的山山岭岭,蓊郁葱茏,一派生机勃勃与欣欣向荣的瑰丽景象。

 车行3个多小时后,李福德安排大家在路边土菜馆吃了个便饭。吃饭之后继续前行,只见田畴已少,山峦渐多。山坡上是成片成片的橘树,橘树已经挂果,溜青的橘子在阳光下泛着光。

 橘树下,不时出没着黑色的羊群。羊群有时结队横穿公路,车辆就得停下来静静地等待。健硕肥大的头羊脖子下挂着铃铛,随着“叮咚叮咚”的节拍,羊儿们悠闲自得地横跨马路。

 橘树与山林之间,间或冒出来一小丘一小丘的水田,有的水田甚至仅有一个桌面的大小。水田都是用石头垒筑的田塍,山间禾苗层层叠叠,虽然不成片,但长势也和平原地区一样的茁壮蓬勃。

 褐红色的别克车穿行在修竹茂林的崇山峻岭之间,车窗吹进来的风饱含着大山里的清新与负氧离子的香甜。杨泽锐坐在车上闭目养神,不怎么讲话,李福德介绍了一些全国乃至全球塑料制品行业的情况。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说到华丰塑料抢抓改革开放机遇在深交所敲钟上市的盛况,李福德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激动,但是杨泽锐没有怎么搭腔。

 马哲实习第一天就出来采访,非常地兴奋,遇到的第一个采访对象还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长,心里感觉有问不完的问题。但杨老师不说话,兴致勃勃的马哲也就只能少说为妙,不时和李福德对答几句,车上一直就没有形成渔歌互答与相谈甚欢的氛围。

 杨泽锐一行抵达位于华丰县城边上的华丰塑料公司时,已是傍晚时分。县城依芷江而建,像婴儿一样安卧在河流的臂弯里。芷江缓缓流过,蜿蜒迤逦,在晚霞的辉映之下波光粼粼。清风缕缕,倦鸟三五成群地掠过江面飞往对岸的山岭。大山深处,虽是县城,也明显比省城多了几分凉意。

 小车进入华丰塑料,绕过前面的两层办公楼,就直接开到了公司食堂门口。车辆刚一停稳,企业的几位负责人就涌了过来,李福德的夫人一个箭步跨上前为杨泽锐打开车门。右手开门,左手还恭恭敬敬地伸到车顶为杨泽锐护头。杨泽锐走下车来伸直腰杆,董事长夫人的手只能到达杨泽锐的肩膀位置,连忙尴尬地将手放了下来。

 李福德夫妇与企业负责人一道簇拥着杨泽锐走进食堂的包间,五六十平米的餐厅中央摆着一张十分阔气的红木圆桌。董事长夫人已经事先为省城的记者准备好了丰盛的欢迎晚宴。

 改革开放风起云涌,全国各地特别是沿海地区的经济发展日新月异,云梦省即便是内陆省份,经济建设也是方兴待举,春风万里。华丰塑料就是在这样大背景下迅速展露头角的民营企业,企业凭着李福德夫妇俩一路筚路蓝缕、一路风雨兼程、一路高歌猛进地办了起来。李福德任董事长兼公司总经理,负责全面工作重点管销售,精明能干的夫人任副总经理管财务,也是厂里的实权人物。

 就席时,李福德盛情邀请杨泽锐坐在中间主位,夫妻俩一左一右作陪。大家落座之后,李福德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击掌三声,然后向自己的部下隆重地介绍省城记者。

 “杨主任是省报头牌记者,专门给省委书记和省长写大文章的,今天能够请到他到我们大山旮旯里来,是我们华丰塑料的福气,是我们华丰塑料的荣幸!”李福德话刚落音,满桌热烈鼓掌。

 杨泽锐坐了一天的车,情绪一下子还没有调动起来,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略微起身做了个双手抱拳的动作。李福德举起酒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今天能够请到杨主任,是我们华丰塑料三生有幸。大家一起向杨主任敬三杯酒!”饭局就在这高调热烈的气氛中开场了。

 集体三杯酒之后,李福德和各位企业负责人开始下桌单独为杨泽锐敬酒。杨老师几次推脱说“不胜酒力”,无奈李福德盛情昂扬:“反正今天不要工作了,您今天坐了一天车,辛苦了,多喝几杯解解乏!”

 在座各位听董事长介绍说,马哲是个实习生,心里想那就是工厂学徒一样,大家也就不以为然。也有个别负责人在敬了杨泽锐之后,给马哲象征性地敬上一杯。马哲是很有涵养的读书人,谦逊斯文,彬彬有礼,但凡有来敬酒的,都会立马起身,举杯相碰,以示尊重。

 珍馐美馔,觥筹交错。主人们都敬了一到两轮,这时杨泽锐站了起来,脱下西装外套,从李福德开始按照逆时针方向为华丰塑料的各位负责人挨个敬酒。

 李福德今天特意安排了一位漂亮的女孩为大家倒酒。小姑娘身材高挑,秀眉美目,一袭白色的连衣裙衬得她容光焕发的脸庞熠熠生辉。杨泽锐打圈敬酒,小姑娘跟着倒酒。杨泽锐酒兴已经逐渐上来了,一手把领带扎在衬衫的口袋里,连连对小姑娘说“把酒倒满,把酒倒满!”

 当杨泽锐敬到自己左手边的副总经理时,马哲以为杨老师会为自己敬酒,早早站了起来恭候着。哪知道杨泽锐都没有看马哲一眼,就径直走过去给董事长夫人敬酒了。

 马哲有几分窘相地站立着,眼神与提酒壶的小姑娘一对,脸“唰”地就红了。好在大家已经酒酣耳热,都在高谈阔论,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马哲身上。只有倒酒的小姑娘看出了迹象,十分善意地给马哲送上了一个妩媚的微笑。

 晚宴散席之后,董事长夫妇又簇拥着杨泽锐移步食堂边上的卡啦OK厅。虽然是企业自己的歌厅,但是音响品质与灯光配置都很专业。华灯一开,音乐响起,整个歌厅舞池五彩争胜,流漫陆离,激越的旋律扣人心扉。

 酒劲已经上头的杨泽锐完全没有了饭局开始前的矜持与客套,他知道自己嗓音很好,第一个拿起话筒唱起了他的成名曲《把根留住》。一曲唱罢,杨泽锐便挽着倒酒的小姑娘跳起舞来。

 华丰塑料作为上市企业,不说在华丰县就是在云梦全省境内都是企业界的翘楚,时时处处,无不显现它接待工作的软实力。常年跑市场的李福德迎来送往特别多,一直认定接待能力同样是企业的核心生产力与竞争力。今天的小型晚会,他还特意花钱挑选了华丰县城几位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孩来作陪。

 主人事先有交代,这些女孩十分热情主动地或者邀请杨泽锐与马哲步入舞池,或者一起男女对唱。马哲的交谊舞在学校学了一点,还能勉强应对,他喜欢听歌,但会唱的歌曲也就那么几首,唱完就没法继续了,只能对前来相邀的女孩子尴尬地说着“抱歉抱歉”。

 能歌善舞的杨泽锐特别青睐身材婀娜的倒酒女孩,专挑她跳舞。帅男美女,翩跹起舞,挥洒自如,完全演绎成了今天歌舞晚会的一道靓丽风景,不时赢得满座的喝彩与掌声。

 倒是第二天的采访显得比较简单了,在食堂吃罢早餐,公司召开了一个负责人的小型会议,大家向省报记者介绍了情况。杨泽锐翻阅了一下企业提供的资料,然后下到厂房车间实地走了一圈。公司占地面积不大,几栋房子排列整齐。室外整洁干净,树木葱茏,室内繁忙有序,一尘不染,企业的现场管理令人叹服。

 还不到上午11点钟,杨泽锐对李福德说:“李总,把你的办公室借给我用一下,我一个人关在里面写下新闻稿件。”12点钟的时候,杨泽锐就要李福德把新闻稿发传真到了省报。

 李福德安排了一家位于芷江边上的望江楼餐厅用中餐,体验当地的特色风味。望江楼是一座巍峨高峻的苗家寨子,粗壮的实木柱子,宽厚的木板墙壁,三层建筑,自下而上渐次缩小,褚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屋檐用白灰勾勒,四角翼然凌空。

登上三楼,透过桐油漆过的金黄色木质窗棂望过去,悠悠芷江映着对岸青山的倒影,船只驶过,泛起一道道碧波。餐厅墙壁上装饰着苗家的漆器、绣品、手工艺品和一串串挂在竹篾筛子里的鲜红色尖椒。 餐厅苗家姑娘穿着琳琅满目的民族传统服饰,走起路来窸窣作响,光彩熠熠。

按照当地习俗,苗家姑娘敬酒是很有讲究的。酒倒在精美的青花瓷碗里,姑娘们一溜站在客人身后,双手捧酒,一曲苗歌唱罢客人就得喝,而且要一口气仰头干完。你喝得不利索俏皮的苗家姑娘就会来操你的碗底,一敬就是三碗。三碗没有喝完,如果客人想逃酒,嘻嘻哈哈的姑娘们就会把你团团围着继续唱歌,想跑都跑不脱。人美歌美酒劲足,不胜酒力的客人往往饭局还刚刚开始,人就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了。

 满桌的佳肴和浓郁的氛围,苗家姑娘端着酒已经站在身后,但杨泽锐今天中午硬是不喝酒,一再推脱说“喝酒了坐车头晕”。任凭李董事长和苗家姑娘们怎么劝,他都不为所动。主客杨泽锐不喝,其他人也只能作罢,饭局就在一阵阵欢快的苗歌声中轻松地结束了,李福德依旧是安排昨天那辆别克车送记者返回省城。

 省报社位于繁华的云梦大道边上,老院子里左边是印刷大楼,右边是办公大楼,里面是几栋职工宿舍,楼宇之间是一排排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树。幽静肃穆,简约整洁,属于典型的政府机关大院。

 马哲早晨八点钟来到报社。杨泽锐已经来了,他把马哲领到自己办公室对面工财部的另外一间办公室。这间办公室有五六十平米,中间整整齐齐摆着6张办公桌,四周摆放了几个文件柜,墙壁上悬挂着几面鲜红的锦旗,进门右侧是几副报架。记者钟正坤正在把当天出版的中央和省里的各种报纸上架。

 “小钟,这是新来的实习生马哲,安排他坐你们办公室,我给韩主任说好了的。”

“好勒,热烈欢迎马同学!”钟记者急忙迎上来握了握马哲的手,然后转头对杨泽锐说道:“杨主任,您的新闻稿今天又是头版头条啊,佩服佩服!

杨泽锐拍了拍钟正坤的肩膀:“小钟来报社快一年了吧,进步很快!你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研究生,难得的青年才俊啊,跟着韩主任学习会有大出息的!”

 钟正坤和马哲年龄相仿,经历相似,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后在各自的家乡教书,都是希望通过考研来再次改变人生的轨迹。听到杨泽锐的表扬,钟正坤满脸喜悦:“谢谢杨主任鼓励,小钟还要好好地向您学习请教呢!”

 在省报,时政部记者天天跟着省委、省政府的领导跑,在大领导面前和重大事件上抛头露面机会更多,发头版头条概率最大,属于报社里最吃香部门。工财部负责全省经济口新闻,党政活动是引领,经济建设是命脉,资源占有量仅次于时政部,在省报也是大家非常羡慕的部门。

 八点钟一过,记者们都陆续来到了办公室。韩主任叫韩洪涛,工财部副主任,有高级记者职称,坐在钟正坤的左手边,靠里面窗户边上,是钟正坤带班老师。马哲被安排坐钟正坤右手边上,进门第一个位子。

 马哲对面也是一位实习生,名叫张慧玲,她是沿海国际大都市一所知名高校新闻系大四的妹子,实习结束就要毕业了。坐在张慧玲右手边是她的指导老师蔡记者。蔡老师的右手边上还坐着一位记者,他们都是工财部的骨干力量,报社的大笔杆子。

 每位老师进来,钟正坤都为马哲做简单介绍,老师们也很客气地点了下头,然后就坐下来翻阅当天出版的报纸。大家更多地是关注自己昨天的稿子见报没有,发在哪个版面,篇幅有多大。如果发出来了,就会拿起办公室的电话给所报道单位的联系人拨过去,请他们报告自己单位的主要领导留意当天的省报。  马哲迫不急待地拿起当天的省报,华丰塑料的新闻在头版头条,位置格外耀眼。新闻以大山里的民营企业一举登陆深交所从而跻身业界第一方阵开头,围绕“狠抓技改苦练内功”、“找准定位研发特色产品”、“瞄准海外市场打造国际一流品牌”等主题依次展开,不到一千字的新闻,把华丰塑料公司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励精图治,从而抢占市场制高点的精髓诠释得淋漓尽致。就一个小时的时间,杨老师写出了这头条新闻,马哲在内心深处不禁对老师的倚马之才表示由衷的折服与钦佩。

 杨泽锐在署名时,带上了“实习记者马哲”。这是马哲第一次看到自己名字登上省报,心里很有几分窃喜和虚荣。

 手捧泛着油墨香的报纸,马哲从头到尾把今天省报4个版面全部看了一遍,连广告都一一浏览了。反复把头版头条读了几遍之后,马哲小心翼翼地把新闻稿裁剪下来,收藏在了一个大笔记本里,就像儿时的记忆中,母亲从鸡窝里捡出热热乎乎的鸡蛋,心怀喜悦地收藏在青花瓷坛子里一样。

 窃喜过后,马哲开始有些羞愧。杨老师带着他跑了一趟华丰县,他就像个影子一样跟在杨老师身后。杨老师写完新闻稿之后,不说客套地询问一下他的想法,甚至都没有让他看一眼就把新闻稿直接传真回了省城。虽然发稿时带上了自己的名字,马哲心里清楚这是镜花水月,自己在这份殊荣里没有一丝的存在感。内心的羞愧驱使马哲暗暗发誓一定要寻找自己的存在感,寻找自己新闻系研究生的脸面和自尊。

 马哲随即拿出了从华丰塑料公司带回来的一大叠资料细细研读,他琢磨着写一篇关于华丰塑料的长篇通讯稿。杨老师写小块头的,马哲想整出个大块头的来。白天跟着杨老师出去采访,晚上就瞒着老师加班加点地写那“赢回自尊”的通讯稿。几乎是加了3个通宵班,几易其稿,终于写成了6000多字的长篇通讯《直挂云帆济“塑”海》。

 当马哲拿着新闻通讯稿递交给杨老师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着几分得意与期待的。自己中文系本科毕业,新闻研究生在读已经两年,写篇新闻通讯稿应该是力所能及的事情。

 杨老师端坐在高靠背的木椅上,信手翻了翻马哲递上的通讯稿,习惯性地吭了吭鼻子,心想你一个实习生,初来乍到就想抛头露脸啦。杨泽锐声音十分低沉地说:“小马,你这是什么新闻稿啊?”

 马哲:“杨老师,我这是……”

 没等马哲说完,杨老师语气更加冰冷了:“这写的什么破玩意儿啊,别把自己当研究生,这里只有实习生。你还是从百字短新闻写起吧!”

 马哲杵立在杨老师身边大气都不敢出。杨泽锐办公室有4位老师,他坐在门口位置,左手边上坐着工财部一把手王主任。王主任左手弹了弹烟灰,正在审阅稿件的他听到杨泽锐训人,便侧头朝马哲看了一眼。杨老师对面的两位老师正在埋头写新闻,俩人也抬起头来朝这边望了一下。羞愧无比的马哲倏地一下脸红耳热,只求有个地缝赶紧钻了进去。

 马哲悻悻然地走回自己办公室,无比颓丧地坐在办公桌前,两眼茫然地看着自己使出洪荒之力写出的新闻稿件。看着这被杨老师视为废纸一堆的二十多页通讯稿,马哲感觉每个字后面都暗藏着嘲讽,每个格子里都盛满了伤心的眼泪。钟正坤敏锐地察觉到这一情况,凑过来低声地问道:“怎么啦,挨杨老师批了?”

 马哲黯然伤神,木讷呆滞地应答道:“真是无地自容啊,杨老师说要我从百字新闻开始写起。”

 钟正坤微微一笑:“兄弟没事,我来了快一年了,也经常写百字短新闻呢!”

 韩洪涛一边专心写稿,一边品着钟正坤刚刚沏好的一杯桑植白茶,醇甜回甘,花香果香馥郁,非常地享受。听到两个年轻人在小声议论,他侧过脸来问道:“什么稿子啊,拿给我看看。”

 马哲急忙地走过去,双手恭恭敬敬地把通讯稿呈上,心里想着是不是会遇到妙手回春的华佗,让他这找回自尊的稿子能够起死回生。韩老师一页一页看得很仔细,马哲站在他身后喉咙发紧,一直咽着唾液。

 看完之后,韩洪涛用双手在桌上把稿子齐了齐,侧身递给了马哲,没有说一句话。

 马哲初来乍到,摸不清这里的规矩,略做了一下停顿,也不敢开口问韩老师情况,就六神无主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马哲向左侧过脸去,求助似地望了一眼钟正坤,见他头也没抬,安心地写着自己的稿子,没有任何反应。这下马哲彻底死了心,默默地走到墙角,将《直挂云帆济“塑”海》的长篇通讯稿一把扔进了垃圾桶里。

               三

  第一次采访的经历仿佛就在昨天,而眼前的场景却叫马哲唏嘘不已。

 护士来病房查看输液的情况,杨老师听到动静睁开了双眼。看见马哲,杨泽锐眼里立马泛出了和善与温暖的光泽。

  “还是年轻人恢复快啊!我这腰脊和双腿都受伤严重,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还能站起来。”杨泽锐轻轻地吭了吭鼻子,细声细语地说道。

 马哲立即安慰鼓励道:“您一定能够站起来的杨老师,您体质好,应该不用多久您就可以康复出院重返工作岗位的。”

 杨泽锐没有接马哲的话,抬手拍了拍马哲的手背,自顾自地说:“小马这两个多月表现非常优秀,研究生就是研究生,特别是你具备一个合格新闻记者大无畏的勇气和倔强的精神。我这当老师的也向你学习了不少,非常遗憾的是没有照顾好你啊。”

 马哲非常感激地拉着杨老师的手连声道谢,看着脸色惨白的杨老师不觉心里一酸,潸然泪下。

 马哲的泪水是为杨老师流下的,也是为自己短暂而充实的实习生活流下的。虽然写的第一篇新闻稿扔进了垃圾桶里,虽然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但马哲感觉到自己还是非常有幸的,有幸经历了让自己人格得到磨砺淬炼的采访,有幸遇到了让自己业务能力短时间内得以显著提升的杨老师,有幸结识了让自己时刻感受兄弟一般温暖与关怀的钟正坤……

  帅气十足的钟正坤很热心,甫一认识就把马哲当成了好兄弟,私下里给马哲传授当好实习生的秘诀。他说做实习生不能满足准点准时上班,要赶在各位老师上班之前到达办公室,提早打扫办公室的卫生,取回本办公室当天的报纸然后分门别类地夹在报架上,要整理各位老师的办公桌,帮老师们洗烟灰缸,洗茶杯,掐着点把老师们各自喜欢的茶沏上。对于钟正坤面授机宜,马哲深为感动,从此无论写稿熬夜到多晚,早晨七点半都准时来到报社。

 马哲骑辆破旧自行车早晨来上班,这天却出乎意料地被传达室门卫师傅给拦着了。

 门卫师傅问道:“唉,你干嘛的啊?”

 马哲理直气壮地回应道:“我是记者呀!”

 门卫师傅头一低,从黑框眼镜片上面露出一双充满疑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马哲:“你记者啊,哪个部门的记者,我怎么不认识你?”

 马哲心里有点发虚,特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十个分贝回答:“我工财部的记者,刚刚来的呢!”他想用高昂的声调唬住守门师傅,说完就推着自行车往里走。

 门卫师傅见识可大了去了,几百号干部职工还有家属们,每天从他眼皮底下经过,他心里熟络的很,根本不吃年轻人这一套。老头不乐意了,硬是扯着马哲的自行车不让进去,非常执拗地说:“那你叫工财部王主任打电话到传达室来!”

 这一闹,马上就有人驻足看热闹了,没有蒙混过关的马哲十分尴尬,转而低声下气地给门卫师傅说:“老师傅,我是工财部新来的实习生,你看这是老师发给我的采访本。”说着,马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省报专用采访本,还连忙翻开了内页采访记录。

  “是实习生就说是实习生,别说自己是记者嘛,年轻人!报社的记者我都认识的,别糊弄我。”看到马哲有几分求情的眼神,门卫师傅也就放低了声调:“来,到传达室登记一下再进去吧。”

  到了办公室之后,钟正坤又给马哲支招了。他说传达室师傅哪里都认识报社的记者与家属啊,他是从你进门时的面部神情与你随身携带的东西做出判断的。钟正坤告诉马哲,明天上班时候,在自行车前铁丝兜里放点葱蒜蔬菜之类的,进门的时候也别朝传达室里张望,即使望一眼也要眼神自然而坚定。

 马哲手头比较紧,自己又不做饭吃,这大热天的葱蒜啊青菜啊,一天就蔫了,他就在菜市场挑了点红萝卜与白萝卜放到自行车前面。自从有了这个萝卜“装备”和毫不游离的眼神,马哲每天就能堂堂正正地进报社了。

 一天早晨七点半还不到,一个衣着破旧的乡下老汉来到报社门口,他给门卫师傅说,要进去找报社的领导上访伸冤。门卫师傅哪敢放他进去啊,一边拦着老汉,一边解释说这里是报社,不是上访告状的地方,告状要到信访局或者公检法部门去。

 进门的人行通道就一米多宽,传达室师傅站在前面挡着上访老汉,来上班的马哲推个自行车进不了门。

 老汉见不让进去告状,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一声“老天爷——我有冤啊!”马上从随身背着的军色帆布包里掏出一瓶农药,拧开瓶盖就喝了起来。

 马哲见状立马甩掉手里的自行车,一个箭步跨到老汉旁边,一把夺过他双手捧着的农药瓶子。

 马哲农家弟子出身,干过治虫打农药的活,老家喝农药死人事件时有发生,他知道这农药的毒性与吞食之后的严重后果。马哲连忙扶起上访老汉坐在地上,一股浓烈的农药味冲鼻而来,老汉嘴角旋即泛起了白沫。门卫师傅大惊失色,一时手足无措,马哲急忙叫他拿点水来。

 门卫师傅慌张中端着自己一大缸子浓茶跌跌撞撞地从传达室跑了出来。马哲硬逼着老汉用手抠喉咙吐出了好几口酸水,接过浓茶赶紧让上访老汉漱口,一连漱了好几遍,直到把大半缸子茶都漱完了,还要老汉嚼了几口茶叶吐了出来。

 马哲搀扶着老汉进了传达室,找张凳子扶着他坐了下来。好在马哲抢夺药瓶及时,老汉吞进去的农药很少。门卫师傅连忙给上访老汉打了一盆水,用自己的毛巾让老汉洗了一把手脸。稍事歇息一会儿后,老汉颤颤巍巍地从褪色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大叠上访材料。马哲接过纸张布满污渍有些发黄的材料,随手递给门卫师傅。

 门卫没有接,非常认真地说道:“你是记者,你带办公室去处理吧!”

 “我不是记者,我是实习生呢!”马哲讷讷地望着门卫师傅。

 “我认识你,你是工财部实习记者,实习期间就是记者嘛!乡下人进城来反映情况,都抱着农药喝起来了,肯定是有冤情,你就把材料带回办公室看怎么处理,怎么给领导汇报吧,看能不能给这老同志伸伸冤。材料放在传达室我也不知道送给谁!” 门卫一边说着,一边取下黑色宽边眼镜,撩起衣角擦了擦。刚刚突如其来的骇人一幕,让他急出了一点泪水。

 一直梦想当记者的马哲心里早就装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宏大愿景。目睹刚刚的场景,听了门卫的话语,一股大义凛然的浩然正气“呼呼”地窜上了脑门。马哲随即掏出采访本,详细记下了上访老汉的名字和家庭住址,老汉还告诉了他自己村部的电话。

 马哲信誓旦旦地向老汉保证:“您的材料我代表报社收下了,请您放心,我一定会认真地看,我也会向领导汇报。”然后安慰老汉道:“您以后再也不要干喝毒药这种傻事了,命比天大,命都没有了还怎么伸冤啊!我叫马哲,您就叫我小马。”

 “村上的恶霸欺负我,我的命苦啊!恶霸势力太大,我告状无门,你们省报还不管,我这老命就不要啦!”老汉说着就嘤嘤切切地哭出了声来,不时用那双长满老茧青筋直爆的手抹着眼泪与鼻涕。

 老汉哭着哭着就从凳子上滑溜下来,要给马哲下跪行礼。这大礼怎么担受得起啊,马哲急忙单膝跪地,伸出双手从前面把老汉一把搂了起来,两人几乎面贴着面的时候,他还闻到了老汉嘴里散发的农药味。

 稍微平复一下之后,马哲把上访老汉扶出了传达室,老人一步三回头,渐渐地消失在云梦大道车水马龙的繁华喧嚣之中。

 马哲到办公室时都快八点钟了,钟正坤已经做完了办公室所有内务。马哲非常歉疚地说:“对不起啊我来迟了,刚刚在传达室遇到了突发事件!”接着,马哲就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向钟正坤做了绘声绘色的描述。

 “兄弟,你这是侠肝义胆做善事啊!你先看一下上访材料,再给杨老师汇报一下,看他什么意见。”钟正坤十分关切地回复道。

 马哲拿起材料,一页一页地仔细阅读。上访老汉叫聂秋林,是省会城市杨柳区柳叶镇槐树村人。根据聂老汉的讲述,村上有个恶霸名叫柳宗新,在村上办了一家开采铜矿的厂子。柳宗新大肆滥采滥挖,毁坏了他屋后承包的大片山林。开采引起地表塌陷与山体滑坡,老汉三间砖瓦房被泥石流冲塌了一间,房子坍塌的时候他儿子被砸伤了双腿,家里的主劳动力现在还躺在床上。

 房子塌了一边,儿子无钱治病,承包的山林大片被毁坏,这还是去年四月份发生的事情。聂秋林一直在找矿主解决问题,找村里和上级组织反映情况,但是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事情一直没得到合理处理。聂秋林在上访材料里说,村里的支书柳宗明是柳宗新亲哥哥,他们上面还有人当更大的官罩着,所以柳宗新仗势欺人,怙恶不悛,在当地一手遮天,为富不仁。

 马哲翻看着上访材料,回想到聂老汉刚刚踉踉跄跄的背影,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腾起一股怒气。他仿佛感觉到这厚厚的一叠材料,每一个文字的背后都掩藏着一双眼睛,眼睛里都饱蘸着聂老汉对恶霸势力无比的愤恨与告状无门的无比悲凉。这材料上的块块污渍就是聂老汉一家人的串串眼泪,一直还萦绕在马哲鼻腔的农药味,就是老汉一家满腹冤屈无处伸张发酵以后散发出来的令人揪心的气息。

 随后,马哲用办公室座机以省报记者身份给聂秋林所在的槐树村打了一个电话。村支书柳宗明说:“村里确有聂秋林这个人,但是问题出现之后,铜矿厂也好,村上也好,都在积极帮他家里解决问题。”

 柳宗明在电话里气魄很大:“聂秋林是属于典型的无理缠访,你们省报是管大事的,不要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们不用理他,我会找他谈话的,保证不会让他再来报社上访了!”

 马哲接着就给杨老师做了汇报,杨泽锐也简单地翻阅了一下上访材料。杨老师习惯性地吭了吭鼻子说:“信访这类新闻线索是归口政法部负责,不过这涉及到采矿与环境保护,也可以由我们工财部受理,报社也有上访事件第一受理人原则。”

杨老师说着站起身来,把材料还给了马哲:“这样吧,小马你明天去趟槐树村实地摸一下情况,先探探究竟,再视情况而定。我也给王主任报告一下。”

 第二天上午,马哲乘坐城市公交车,几经周折来到了杨柳区柳叶镇槐树村,找到了聂秋林。老汉喜出望外,做梦都没有想到昨天去省报上访,今天省报就派人到了家里。

 看到满头大汗的马哲,聂秋林急忙双手抓住他的两臂,满含热泪地直喊:“马记者,你就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啊!”边说边拉着马哲察看他家受损的房子。

 老汉是三间正屋,坐北朝南,红砖青瓦,正屋的西边有两间小厢房。正屋靠东边的一间后面与侧面的墙体已经垮塌,正面的墙体也只剩下三分之二不到,墙体开裂,摇摇欲坠。事故发生时的泥浆与砂石冲进房子里,堆起有一米多高,上面是横七竖八的屋梁与摔得稀里哗啦的断砖乱瓦。残垣断壁,一片狼籍。

 事故发生在一个春雨连绵的白天,孩子上学去了,听到屋后山上有动静,大人们都往外跑,聂秋林的儿子想搬出家里最值钱的一台电视机,慢了一步,房子垮了,屋梁砸伤了他的腰腿。严重受伤的儿子一直没钱送到大医院医治,在镇上治疗一段后就被抬回家里,村上的赤脚医生为他打打点滴,换换药之类的。儿子躺在堂屋一张竹床上,听父亲说这是省报来了记者,一个青壮劳力顿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不禁啜泣起来。六月份天气,还盖着一床分不清楚颜色的棉被。家里陈设相当简陋,一声声痛苦的呻吟里弥漫着浓烈的酸腐气味。  聂老汉又拉着马哲的臂膀来到屋后,指着屋场后的山坡说:“马记者你看,这是我家承包的十多亩林地,接近一半树林都被上次的塌方和泥石流冲毁了,当时幸好还是靠东边这一片塌方,要是还往西边一点,我整个房子都要被冲垮啦!”当时的泥石流,从聂老汉家东边三四百米宽的空旷地带倾泻下来,冲垮了老汉一间房屋,淹埋了老汉家旁边的一大片农田,聂秋林家粮田也有部分受损。

 正是水稻抽穗的时节,清香的稻花在阳光照耀之下泛着灵光,微风吹过,稻穗摇曳,窸窣作响。农田的北端,是一大片滚落下来的泥土石头,还有一些半掩在泥石中已经折断枯死的竹子树木。放眼望去,黄土裸露,荒芜杂陈,满目疮痍,与脚下这一片生机盎然的农田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所见所闻,马哲心里是一阵阵酸楚。

 聂秋林从黑色大肚茶壶里倒了一大碗凉茶双手递过来,马哲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干了,又让老汉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喝完茶,马哲跟着聂秋林去铜矿厂部。

 走在田间小路上,遇到了同组村民方老汉。丰收在望,方老汉正在田里施肥治虫,听说省报来了记者马上凑过来说:“矿上去年的事故埋掉了我家两亩多粮田,就给我家赔偿了200块钱。找矿上去讨说法,他们还要打人,我们单家独户的,哪里是他们那些恶霸的对手啊。真是无法无天,欺人太甚!”

 满腿是泥的方老汉情绪激动,忿懑不已,连声向马哲诉说道:“还有啊,这矿上的废矿和尾砂顺着水沟都直接排放到了大河里,我们这柳叶河都受到严重污染啦!水有气味,大家都说河水有毒。我们是喝着柳叶河的水长大的,过去都是手捧起来就可以喝的,现在谁敢喝啊!大记者,你们是无冕之王,一定要帮我们平民百姓伸张正义啊!”

 马哲把方老汉说的情况同样也一一做了记录,他一再对老汉表示,一定把情况带回报社去。

 到铜矿厂部之前,马哲还特意要聂秋林带他去了一趟柳叶河边,实地察看了废矿尾砂流入河道的排水口。只见水色略带琥珀色,周边泛起一圈一圈白色的泡沫,白色泡沫的上面顶着一层黄色的结痂,难闻的酸臭气味扑鼻而来。

 随后,马哲随着聂秋林来到槐树村铜矿厂部,找到了矿主柳宗新。听说是省报记者来访,柳宗新在宽敞豪华的办公室热情接待了两位,叫手下倒了两杯茶进来,他自己为两位递烟。马哲不抽烟,聂秋林接过了矿主的香烟,自己点火之前还走上前去,十分谦恭地用双手捧着打火机给柳宗新把烟点上了。

  柳宗新早年因为聚众斗殴时持刀把人砍成重伤,手段特别残忍,后果特别严重,被判坐了十年牢狱。出狱之后,柳宗新想方设法找到了当初负责经办他案子的派出所长耿文德,耿所长升迁很快,已经当上了市公安局长。柳宗新以感谢的名义极尽能事地巴结耿文德,频繁地请吃请喝,送礼送钱,拉拢腐蚀,无所不用其极。作为省会城市公安局长的耿文德渐渐地便把柳宗新当作了“好兄弟”。

 有了公安局长这位好兄弟撑腰,柳宗新便纠集一拨人在家乡开起了铜矿厂,还为自己的胞兄柳宗明弄了一个村支部书记。耿文德有个嗜好,喜欢赌博,柳宗新投其所好,随后便开起了地下赌场和与之配套的地下钱庄。

 俗话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而耿文德是官运很好赌运不行,十赌九输,自己手头上的一点钱根本不够用。柳宗新就给他几百上千万地借,借了也不用还,输完了继续借,欠条都不需要打。

 柳宗新出钱让耿局长豪赌逍遥,耿文德感念柳总对自己的好处,就心甘情愿地为他的铜矿厂、地下赌场、地下钱庄充当保护伞。两人沆瀣一气,互利互惠,各取所需,各得其所。

 省城知名企业家夏波涛从创办一所民营本科院校起家,成立了一家集教育、物流、地产等于一体的集团公司,积累了比较雄厚的资金,身价超过十个亿。夏波涛也是饱暖思淫欲,发财之后染上了豪赌的习惯,几次专程到境外去豪赌。没有多长的时间,夏波涛的家产都送给了境外的赌场和柳宗新的地下赌场。经常出入柳宗新的赌场,夏波涛和柳宗新也十分熟络了,彼此都称对方为“铁杆兄弟”。

 夏波涛认定柳宗新,一是知道他背景硬扎,特别是公安系统有后台,还听说他的关系网已经编织到了市里甚至省上的纪检监察系统,二是亲眼见识了他调动现金的能力,凌晨都能迅速调集上亿的现金,被大家誉为“现金王”。

 夏波涛的集团公司要拓展新业务,找柳宗新的地下钱庄借款十个亿,柳宗新爽快地答应了,在较短的时间分几批把十个亿的资金打到了夏波涛集团公司的账上。感激涕零的夏波涛哪里知道,从此他陷入了柳宗新精心设计的陷阱:借贷利息很高,夏波涛为了还债,变卖家产,卖掉了自己一手创办的学校,还从银行贷了不少款项,先后给柳宗新归还了二十二个亿,即使这样都还只归还了利息还没有还清本金,他依旧欠着柳宗新一屁股的债。

 夏波涛是云梦省的人大代表,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之后开始以人大代表的名义实名举报柳宗新。

 后台硬扎且嚣张跋扈的柳宗新哪里受得了,便指使自己的手下好好教训一下夏波涛,特意叮嘱他的马仔要将夏波涛写举报信的手砍断。一天,夏波涛在省会一家五星级酒店宴请客户,事先得到消息的马仔身上藏刀潜伏在酒店大堂,当夏波涛陪着客人乘坐酒店大堂的踏步扶梯上楼时,柳宗新的马仔冲过来对着夏波涛一段乱砍,场面极其血腥恐怖,让在场的所有人大惊失色,四处逃散。

 砍完之后的第二天,柳宗新还特意到医院探视夏波涛,名为看望慰问,实则是实地察看夏波涛的手被兄弟砍断没有。夏波涛醒来看到柳宗新坐在自己的病床边沿上,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夏总,谁对你下手这么重啊?你告诉我凶手是谁,我一定要为你这铁杆兄弟报仇雪恨!”柳宗新十分关切地说道。

 夏波涛当然清楚,这等下作的事情肯定是柳宗新指使手下人干的,因为自己没有和其他人结怨。心里清楚但是嘴里不敢讲,夏波涛只能是虚以逶迤地回复道:“谢谢柳总,还恳请柳总大恩大德高抬贵手!”

 耿文德局长官运亨通,不久又升任了云梦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主持日常工作,势权更盛,对柳宗新的庇护力度也就越来越大。夏波涛对柳宗新的几次举报都被柳宗新所攀附的权贵给压了下来。重债缠身,告状无门,一天到晚被柳宗新的手下逼债,还接连几次遭到追杀,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在极度绝望之际夏波涛选择了跳楼自尽,一了百了。就在夏波涛自尽不久,给他发放了大额贷款的一家银行支行行长也紧随其后,选择了跳楼,了结自己的生命。

 这些内幕信息没有被媒体曝光,仅仅是小范围内有些传闻,社会公众不了解,作为刚刚回家乡省城实习的马哲更是无从知晓。

 马哲单刀直入:“柳总你好,我今天来是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有村民反映你们铜矿厂的开采去年引发的泥石流和山体滑坡,事情没有得到妥善处理,还有人反映你们开矿造成了柳叶河的污染。”

 听了马哲的话,柳宗新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省报大记者不急,不急,先看看我们公司的资质文件吧。”他慢条斯理的话语中透着几分阴气,随即吩咐手下拿来几分资料。

 戴着粗大黄金项链的柳宗新坐在宽大的老板办公桌后,嘴角叼着香烟,双手将证件一件一件地递给马哲。“这是工商部门给我的铜矿厂发放的营业执照,这是环保部门颁发的再生资源经营许可证,这是税务部门的税务登记证。”

  袅袅烟雾顺着柳宗新肥硕的脸庞爬上额头,额头上有着一道明显的疤痕。乳白色的烟雾在油光铮亮的大光头上盘旋着,仿佛给他戴上了一顶若有若无的银质皇冠。

 “大记者,这里还有杨柳区给我们厂颁发的纳税大户荣誉证书,给我个人颁发的优秀企业家奖状!”说到这里,柳宗新拿开快烧了一半的香烟弹了弹烟灰,满脸堆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柳总,证件证书都看了,还是请你说一下去年山体滑波与泥石流事件的有关情况吧!”

 看着柳总满脸堆笑的样子,马哲心里感觉到了几分蹊跷。事不寻常必有妖,柳宗新心里到底是想唱哪出戏呢?

 柳宗新同时也在心底盘算着,先前有记者来矿上采访都是区委宣传部或者乡镇企业局的领导陪同,前呼后拥的,阵仗都比较大。今天来人单枪匹马,又是冤家上访户聂秋林带来的,估计也不是什么善茬,极可能不是什么正路货色。

 柳宗新略一思忖,没有马上接过马哲的话题,右手把烟头狠劲地在水晶烟灰缸里摁了几下。话风突然一变,他盯着马哲说:“我们厂的资质刚刚都给你检查了,省报大记者,也请你出示一下记者证给我看看吧。”

 马哲是个实习生,哪里有记者证!但在这斗智斗勇的节骨眼上,马哲心想不能就此甘拜下风:“我今天出门有点急,没有带记者证。”

 “你没有记者证,我也没有接到上级领导的采访通知,怎么知道你是真记者还是假记者啊!”柳宗新把圆眼睛一鼓,腮帮子一横,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气势汹汹地逼问道:“没有记者证你来我们矿上采什么访啊?”

 “这是我们报社的采访本,难道不是一样表明身份吗?”

 柳宗新旋即从宽大的红木座椅上霍地站了起来,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两下,十分鄙夷地说道:“报社采访本,这东西在火车站地摊上两块钱一本,多的去啦!”一边说一边大步走到马哲身边,伸手就有请马哲出门的意思。

 “柳总,村民昨天到省报反映情况,说你这铜矿厂大肆滥采滥挖导致严重的山体滑坡与泥石流事件,事情一直得不到妥善处理,我是省报派来了解情况的!”马哲义正词严,说着也理直气壮地站起身来。

 “你别唬我,你这记者证都没有,就是假记者,你是来敲诈勒索讹诈我钱财的吧!你说要多少钱吧,我给你!”柳宗新满脸的横肉已经涨得通红,伸手就要抓住马哲的臂膀往外拖。

 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气盛的马哲听到柳宗新“讹钱”的浑话,一向性情温和的他也不由得怒火中烧,勃然大怒。自己人格受到侮辱,报社也跟着受到无端地侮辱,他指着柳宗新的鼻子吼道:“柳宗新,你滥采滥挖造成严重事故,污染水资源,你不给村民们妥善处理,还财大气粗,仗势欺人。这是法治社会,你无法无天啊!”

 连举报人的手都敢剁,逼死一个省人大代表都不需要眨眼睛,在江湖老大柳宗新的眼里,我就是法,我就是天,你马哲只不过是一个连皮毛都没有长撑的嫩娃娃。

 听到马哲的指责,一贯骄纵匪气的柳宗新早已暴跳如雷,“啪”地一声,一个大巴掌扇在马哲的脸上。随后,虎背熊腰的柳宗新一把抓过马哲手上的采访本恶狠狠地摔在地上,一脚踩上去,踮起脚尖使劲摩擦了两下,采访本的两页纸张都快脱落了。身型单薄的马哲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急忙后退一步,撞在聂秋林的身上。聂秋林赶紧上前一步,试图抓住柳宗新肥大的手,生怕他再打马哲。

 柳宗新恶狠狠地一掌推开羸弱瘦小的聂秋林,十分豪横与鄙夷地呵斥道:“老东西你是穷疯了吧,一天到晚这里上访那里告状,小心我打断你的腿,把你扔到矿坑里活埋啦!”

 办公室里激烈的争吵马上引来了早在门外侍候的两个壮汉。俩人都穿着黑色紧身的无领T恤,戴着粗大的黄金项链,臂膀上刺有青龙的纹身。一人光头,一人染着黄头发。脸上火辣辣的马哲一介书生,要么读书要么教书,都在文人堆里头,哪里见过这般影视剧里才看到的野蛮荒唐的阵势。

 马哲心里想,柳宗新和他帮手们的品貌行事,应该就是大家所说的黑恶势力,凶狠残暴的黑恶份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铜矿厂部里都是他柳宗新的人。他此时还真有点担心,害怕柳宗新把自己与聂秋林拖到矿坑里给活埋了。

 马哲内心深处不禁升腾起一股恐惧,但读书人的起码脸面和尊严要保持住,何况有省报在背后做强大的支撑呢?马哲弯腰捡起采访本,语气严厉地对柳宗新说:“柳宗新,你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打人,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在省报曝光你,你迟早要受到政府法办的!”

 柳宗新不屑一顾地冷笑两声:“好啊,我等着你的曝光!我就喜欢看你这假记者嘴硬的样子。”他随即指示两个壮汉:“你们开车把这敲诈勒索的假记者押到村部去,交给大哥处理!”然后,他指着聂秋林的鼻梁骨怒吼道:“你不要贪心不足蛇吞象,给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再要外出上访告状,看我怎么收拾你这老东西!”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押着马哲走出办公室,坐上了一辆豪华的进口吉普车。去村部的路上,黄头发的壮汉开车,在后排看守马哲的是光头壮汉。光头从背后裤腰带上取下“大哥大”无绳电话,给村部拨了个电话。光头低沉着声音说道:“大哥,我们矿上抓到一个骗子,现在把他送到您村部来。”

 马哲看到,脚下放着两根一米见长的钢管,还有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刀,他估摸着这些物什就是恶霸们平时作恶的工具。

 正好槐树村部今天开会,村委会的几个负责人都在。两个壮汉押着马哲进了村部小会议室,把他交给了村支书柳宗明。

 “这就是柳总今天在矿上抓到的假记者,想讹诈柳总的钱财,柳总说交给您大哥处理。”光头壮汉在柳支书耳畔小声嘀咕了几句,把柳宗新打人的事说了一下。说完,两个壮汉驾驶进口吉普车呼啸着离开了。

 “柳书记,我是省报派到槐树村来实地了解有关情况的实习记者,昨天我在办公室给你打过电话的”。马哲态度十分礼貌,言辞非常诚恳,想赢得刘宗明的信任。

 记者和实习记者,刘宗明也分不清概念,但他心想,哪有省报记者没有人陪同就一个人跑到村里来采访的,昨天是接到了自称省报记者的电话,但他怀疑这是骗子设下的圈套。柳书记手上夹着一支香烟,十分狐疑地说:“矿上不是说你是假记者吗?”

 “我是省报派来的,你看这是我们报社的采访本。”马哲想递上被柳宗新踩得有些变形了的蓝皮采访本,但村支书没有接。

 多少有点法制观念的村委会治保主任走过来,朝马哲仔细端详了一番,对柳宗明说道:“柳书记,看这年轻人文质彬彬的样范,好像不是个骗子。我建议让他给报社打个电话,我们在旁边听着。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别冤枉他。如果是省报记者,我们还真不敢怠慢他的。”

 柳宗明迟疑了一会,很不情愿地说:“那好吧,你现在就给你单位打电话,看谁派你来的!”

 马哲急忙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杨泽锐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没人接。打了三遍都无人接听,柳宗明狐疑的眼神又增添了几分冷漠与嘲讽,马哲的心头也添了几分慌乱。省报记者一般人都只有“BB机”,马哲知道杨泽锐有台摩托罗拉的“砖头手机”,他马上在采访本的后页找到了“9”字开头的电话号码。接通电话,马哲向杨老师简要汇报了刚刚在矿上发生的事情,说自己现在槐树村部,村里的负责人都在。

 杨老师说:“小马你受委屈了,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处理。你就呆在村部等着,你现在千万别去矿上了。报社马上安排车辆接你回城。”

 安抚马哲几句之后,杨泽锐拨通了总编室郭广畅主任的电话。马哲是郭主任嘱托自己带的实习生,马哲挨了打,第一时间要报告一下。省城杨柳区委书记蒋宏原来是省委宣传部新闻处长,刚刚上任不到半年,郭广畅和蒋书记是多年老朋友。听到这个消息,郭主任立马就拨通了老朋友电话,拜托蒋宏书记迅速妥善处理。

 不一会,村部的电话响了,是村委会治保主任接的。电话是区委办蒋书记的秘书打过来的,说蒋宏书记要找村支书。柳宗明听闻,一步跨到电话机旁接过电话听筒。

 “我是区委书记蒋宏,你是槐树村的党支书吗?”

 “是的,蒋书记,我是村支书柳宗明!”听说是区委蒋书记,柳宗明双脚并拢身板挺直,脸上开始有些发热,声音明显有了一丝颤抖。

 “那好,我给你说,现在你们村部的马哲是省报派下来采访的。我明确要求你:第一,确保这位记者的人身安全,再不能受到任何人的伤害和恐吓;第二,你们要全力配合他进行采访,为他的采访提供一切便利条件;第三,等记者安全离开之后,你马上来区委,我也会通知柳叶镇党委书记带着你一起过来。你听清楚了吗?”

 “嗯嗯嗯,您的指示我听清楚了,我听清楚了!蒋书记您放心,我坚决按照您的指示落实到位!”

 听完柳宗明的表态,蒋宏就挂断了电话,这边柳宗明还依旧拿着发出“嘟嘟嘟”声响的电话听筒不敢放下,担心漏掉了蒋书记的指示。柳宗明放下话筒,满脸通红,先前狐疑的眼睛里,现在充满了几分恐惧与不安。

 转背过来,柳宗明双手握着马哲的手,连声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眼瞎,有眼不识泰山!您在矿上遭受的委屈,我代表村委会向您赔罪。我那弟弟读书少,不懂事,也是我这当哥哥的没有管教好,向您道歉赔礼!”接着赶紧给马哲搬椅子坐下来,又是递烟,又是泡茶。

 在等待报社车辆的时候,马哲在会议室向几位村干部了解铜矿厂滥采滥挖与泥石流事故的有关情况。柳宗明现在变得态度十分诚恳,说话语气十分谦卑,甚至对马哲有几分讨好的意味。但是,说到采矿乱相与事故处理,他却一推三六五,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套话,不说问题实质。看到刘宗明不往实质性问题上说,矿主柳宗新是村支书的胞弟,其他村干部也就跟着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一声长鸣,印着“新闻采访车”字样的桑塔纳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槐树村部前坪。副驾驶车门打开,钟正坤来不及关上车门,飞奔村部会议室而来。一眼看到还在采访的马哲,钟正坤直奔马哲伸开双臂抱住他:“兄弟,你受苦啦!那狗日的家伙打在你哪里啊,打得重不重,要不要去医院啊?”

 马哲一时语塞,两眼不由得泛出了泪花。“没事,感谢兄弟!”马哲低声回复道。两个小时过去了,马哲的左脸上依旧热辣辣的,明显可见柳宗新肥大的巴掌印。

 第二天,省报头版下端登出了大块头文章《一巴掌扇在实习记者脸上,槐树村矿主为何如此嚣张?》。新闻报道的署名是:实习记者马哲。一般来说,实习生不能单独发稿子,文章都是和指导老师一起署名,这是为了体现媒体新闻的权威性。成稿之后,马哲拿着新闻稿交给杨老师审阅,杨老师做了一些小的修改,就签了字,提交工财部王主任审阅。

 “杨老师,我是实习生,您看这稿子还是把您名字署在前面吧。”

 “这稿子完全是你写的,文责自负,我就不用署名了。何况你这是挨了一巴掌‘打’出来的新闻,我就更不能署名了。”

 马哲将事件缘起,自己在槐树村采访所见所闻和所遭遇的情况写成了一篇2000多字的稿子,在头版有接近四分之一的版面。标题所用字号比较大,标题用词很抢眼,读者拿着当天报纸,这条新闻马上就会跃入眼帘。

 当天上午,分管政法战线的省委副书记周朝晖对这篇报道做了批示:“该报道反映情况实属恶劣,请省公安厅协同省直有关部门对此事迅速开展调查。如果查证该厂矿涉黑涉恶,政法部门必须依法从严从重从快予以打击,无论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还老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殴打实习记者事件一并严肃查处。”

 分管环保工作的副省长田力生也是第一时间作出了批示:“请省环保局会同公安、国土、地矿、水利等部门迅速组成工作专班,对报道所反映的事件开展联合调查。依法严厉打击非法开采与严重破坏生态环境的恶劣行径,尽快恢复青山绿水,对受损村民进行合理赔偿,让老百姓安居乐业。”

 两位重量级领导作出批示之后,由省政府协助田副省长工作的副秘书长牵头,以省环保局为主的工作专班当天下午就组建完毕。第二天,工作调查组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杨柳区槐树村。杨泽锐带着马哲随队采访。

 省领导高度重视,工作小组雷厉风行,各成员单位通力合作,事情很快就查得水落石出并迅速得到处理。槐树村铜矿厂被依法勒令停产整顿,矿主柳宗新涉嫌以暴力和威胁手段有组织地进行违法犯罪活动,严重破坏经济发展与社会生活秩序,严重破坏生态环境,欺压百姓,开设地下赌场与地下钱庄,聚众赌博,发放高利贷,牟取暴利,具有黑社会性质组织嫌疑。柳宗新因涉嫌多项罪名,迅速被公安机关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省公安厅常务副厅长耿文德、省纪委一名领导干部、槐树村支书柳宗明等一干人涉嫌充当黑恶势力保护伞,涉嫌收受巨额贿赂,一并被采取“双规”或者刑事强制措施。对于槐树村被严重破坏的山体、农田与水系,根据专家意见,杨柳区蒋宏书记亲自挂帅紧锣密鼓地铺开了系统性整治与恢复工作。工作组从铜矿厂依法冻结的资金中拨出专款,给遭受损失的村民一一进行了合理赔偿。

 槐树村事件在省报引起了不小的震动,郭广畅主任还专门到工财部办公室看望了马哲一次,杨泽锐几次表扬他“文字功底很扎实,新闻眼也抓得很好”。

 就连坐在对面的实习生妹子张慧玲看马哲的眼神,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没有外人的时候,总是“马哥”前,“马哥”后。“你是我们实习生的一面旗帜啊,给社里也长了面子,听说社长都表扬你了,你毕业后留在省报当记者是妥妥帖帖啦……”说完,张慧玲顾盼生辉的双眼还忽闪忽闪几下。张慧玲银铃般的声音和脉脉含情的眼神猛烈撞击着马哲的心扉,让至今尚没有女朋友的他不禁心旌飘动。

 马哲手头拮据,穿着极其朴素,农村长大的他营养不良,个头不太高又欠缺气质。张慧玲出生在省城,父亲是云梦省经营茶叶的顶级大佬,工财部各位老师喝的桑植白茶都是张慧玲赠送的。她家庭条件十分优渥,每天一条花裙子,每天一双高跟鞋,天天都不重样。气质高雅,皮肤白皙,婷婷玉立的她在哪里都是一道靓丽风景。

 看见张慧玲的第一眼,马哲知道这就是自己心仪的女孩,但马哲内心清楚这也是自己无法觊觎只能仰望的白雪公主。马哲每天在办公室,都不太敢直视对面这道漂亮的风景,偶尔瞄一眼心跳都会加速。槐树村采访事件发生前,张慧玲也基本没有正眼看过马哲一下。

 自此报社上上下下都知道工财部来了一个实习记者,是新闻系研究生,采访挨了一巴掌,结果引发了一场扫黑除恶行动,打掉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涉黑团伙。马哲早晨上班的时候,门卫师傅见了他也是乐呵呵的了。

 “年轻人,我早就认识你啦,你是英雄。你就别演戏了,你这筐里的萝卜就不用再摆样子啦,给我炒菜吃吧!”说着,门卫师傅就拿走了马哲当做道具的几个蔫头耷脑红白萝卜。

 这天上午11点多钟,马哲正在办公室写稿子。现在杨老师带着他出去采访,回来之后都是要他先出初稿。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是门卫师傅打来的,叫马哲赶快去门卫有急事。马哲心头一紧,怕是又有人抱着农药瓶上访告状,一路飞奔,下楼梯时都是扶着楼梯扶手一步跳下两三级。跑到报社大门口,马哲一眼看见了聂秋林老汉,老汉这次手里是捧着一面鲜红的锦旗。

 “马记者,乡亲们来感谢你啦!我们五个人都是这次得到赔偿的,大家拿了点自家的土特产送给你!”聂秋林满脸激动,上次见面还是胡子拉碴的,今天刮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衣服,腰杆挺直了许多,显得十分的精神。

 “我儿子也送到省城大医院来治病了,病情恢复得还蛮好,你是我们家大恩人啊!”说着说着,老汉声音开始有些哽咽,眼眶又噙满了泪水。

 马哲眼前,五位老乡每人一副担子,竹篾箩筐里分别装着几块新鲜猪肉、几条大草鱼、几只“咕咕”直叫的母鸡,还有鸡蛋、凉薯、香瓜、大南瓜。一字排开,报社门口活脱脱就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农贸集市。

 “乡亲们,你们的心意我领了,这东西我怎么也不能收,请你们挑回去!”马哲情难自已,被眼前的景象感动得泪眼模糊。当初在报社大门口抱起聂秋林时刺鼻的农药味,换做了眼下的肉鲜鸡鸣与瓜果飘香。

 乡亲们挑着这些东西辗转几次才好不容易到了报社,他们哪里肯挑回家去。老乡们的盛情实在是无法推却,马哲只好向杨泽锐做了汇报,希望杨老师收下。

 杨老师十分严厉地告诉马哲,老乡送的锦旗可以接,但土特产一定不能收。马哲正在作急犯难之际,杨泽锐倒是想出了一道主意:“老乡们也是一番心意,让他们挑回去在村里也没面子。这样吧,我联系社里的食堂收了这些东西,反正食堂天天也要采购的,这都是正宗土特产,比农贸市场买的还新鲜,让食堂折成现金返给老乡。”

 报社食堂马上就派师傅来大门口搬运东西了,马哲把折算的现金一把塞给聂秋林,让他们自己去分配。聂老汉怎么也不肯收这钱,几番强烈推辞,推推拉拉,都快要打架了。

 马哲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这钱你们一定要收下,这是报社领导的指示,我没有把事情办好,我要挨领导批评的。”门卫师傅也在一旁为马哲帮腔,听说马哲要挨领导批评,聂秋林和村民们就没有再坚持了。

 眼看到了吃中饭的时候,乡亲们大老远送来这等厚礼,虽然礼物不能收,但心意领了,马哲得请大家吃个饭。研究生的工资一月不到100块钱,日常用度加上房租,马哲每天花钱都抠抠搜搜的还仍是捉襟见肘。有一次马哲到一家路边店吃饭,老板说菜是要钱的,米饭可以免费吃。马哲点了一份辣椒炒肉,一连吃了五钵子米饭,感觉还没有吃饱,便还向餐馆老板要一钵米饭。这时老板不乐意了:“你就点了一个菜,吃了我五钵饭,年轻人,你还可以点个菜不咯?”省钱省到被别人嫌弃了,马哲羞愧不已,赶紧起身离开。

 请乡亲们吃饭肯定是请不起,马哲就把五位老乡请到报社门口不远处的一家米粉店,给每人端了一大碗肉丝米粉,算是答谢宴。马哲知道乡亲们饭量大,还给每个人加了两个煎荷包蛋,点了几碟子便宜凉菜,给每位老乡要了二两散装谷酒。点完餐马哲就结了帐,他怕聂秋林等会抢着买单,搞得拉拉扯扯的。马哲自己就陪着他们吃了一碗光头粉,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加,给乡亲们解释说自己吃早饭吃得很晚,现在一点都不饿。

 老乡们喝完酒吃完米粉,各自点起了一支几毛钱一盒的廉价香烟。上次在槐树村采访见过的方老汉递给马哲一支烟,马哲连忙推脱:“谢谢您啊,我从来不抽烟的。”方老汉很执着:“你就抽一支吧,抽两口都行,也算是我们平民百姓的一点心意。”

 方老汉上过两年小学,在村上老一辈里算是有文化的人,见过一些世面,在待人接物上明显比其他老乡都要大方熟络。马哲碍于情面双手接过了烟,方老汉凑上前来要为他点火。马哲不敢,就自己拿起了打火机。方老汉讪讪地问马哲:“这次我们几个送给你的锦旗,上面的颂词是我想出来的。我们乡下人没文化,你是读书人,不知道马记者你喜欢不喜欢啊?”

 马哲用右手的指尖捏着烟抽了一口,还来不及回答方老汉的问话就被呛着了,一阵猛烈咳嗽,眼泪水都咳出来了。几位老乡见到他们眼里被视为大人物的省报记者这番窘迫模样,都情不自禁乐呵呵地大笑起来。

 马哲连忙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也跟着大家一起欢快地笑了起来。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在幸福欢乐的氛围里,马哲想着自己在铜矿厂上受到的委屈,就像老乡们手头飘出的一缕青烟,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村民们挑着箩筐,一路有说有笑地走在浓荫蔽日、繁花似锦的云梦大道上。目送乡亲们背影渐行渐远,马哲依旧伫立在原地,一时挪不开脚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云梦湖区的垸子里,就是方老汉所说的平民百姓。目不识丁的父亲把他们兄弟姊妹抚养成人,用极其微薄的种田收入供自己上大学。八十年代的农村,十里八乡难得考上一个大学生。马哲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后,父亲就把录取通知书拿过去一直揣在自己衣兜里,田间地头,逢人就把儿子的通知书掏出来炫耀一番。听到乡亲们的夸奖,父亲就乐得用手上下搓着衣服,笑得合不拢嘴。

 马哲还没有来得及回报他老人家,父亲却在两年前一次抗洪抢险中不慎跌入滚滚洪流,不幸罹难了。

如果研究生毕业之后能够在省城找到工作,找到工作之后接父母亲到这高楼林立的大城市看看大世界该有多好啊!可是,父亲永远消失在那汹涌咆哮的洪流之中了。这些乡亲就像自己的父亲,那挑着箩筐远去的背影,仿佛就是自己父亲勤劳的身影。手里紧紧攥着乡亲们送的鲜红锦旗,马哲一时间神情恍惚,泪眼婆娑。

  能够下地走路后不久,马哲就出院了。他永远失去了右眼,报社出资给他装上了一只义眼,他自己到眼镜店挑了一副浅色有色眼镜。

 马哲挑选了一大束鲜花,在病房里辞别杨老师。杨老师康复得挺好的,但是依旧只能平躺在床上。马哲双手拉着杨老师的手,说了不少感激与祝福的心里话,然后就来到省报辞别。走到报社大门口,马哲特意走进传达室和门卫老师傅话别,门卫师傅取下眼镜叫了一声“马记者”,像慈祥的父亲一样轻轻地拍了拍马哲的肩背。

  总编室主任郭广畅出差了,马哲本想着要给郭主任当面致谢的,非常遗憾没能见着。在病房里,马哲给郭主任写了一封信。马哲心里盘算,如果信中仅仅表达对郭主任与报社的感激之情,这显示不出自己的水平,也不会给郭广畅留下什么印象。

 马哲便在信中就如何更好地办好云梦日报提了三点建议。一是提高新闻的时效性。马哲说云梦日报好多新闻的开头都是“日前”、“近日”、“最近”等,一看就是“旧闻”了。新闻要讲究真实性和即时性,读者看新闻都图个新鲜水灵,报纸的新闻本来就比广播与电视的晚,如果还不抢在第一时间刊发出来,报纸对受众的吸引力就会大大降低。二是尽力改变文风。现在云梦日报新闻稿的用语“官气”与“文件味”太浓,读者看着有点像看文件、听报告。新闻语言应该更多的清新自然,生动活泼,尽量的平民化与口语化,提升读者的阅读兴趣与阅读享受。三是报纸的版式要变化多端,错落有致,善于留白。马哲说现在的版式显得有些呆板,四平八稳,不显山不露水,板着面孔缺乏灵动。需要在色彩搭配使用,字体形式与字号大小变换,文章的横排与竖排,文本与图片的相衬相映等多方面下功夫,通过优化编排提升报纸每个版面特别是头版的可视性,增加灵气与美感,从而提升受众的审美愉悦。

 马哲把信塞进了郭广畅办公室的门缝,然后再来到工财部办公室辞别。韩洪涛老师大步走过来,双手抓住马哲的手:“小马你辛苦啦,受罪啦!”韩老师连忙要钟正坤给马哲倒了一杯茶。

 声高嗓大的韩洪涛一直拉着马哲的手没有放下:“小马,你刚来实习的时候写的长篇通讯《直挂云帆济’塑’海》其实写得还不错,修改提炼一下是可以见报的,我至今还记得你写的通讯标题,很有气势。”

 听到表扬,马哲的嘴角泛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连声致谢,他心里清楚这是韩老师对自己善意地鼓励。韩洪涛仔细端详了一下马哲的眼睛,虽然是隔着浅色的眼镜片,义眼的生硬与科技感还是让人看着很难受与心酸的。

 韩老师知道马哲现在心里头一定非常的落寞,马上激情满满地鼓励道:“你这眼睛受伤了,以后可能不能当记者了。不过以你这扎实的文字功底与做事拼命三郎的精神,以后搞学问也肯定是一把好手,就著书立说当教授吧年轻人,前程同样不可限量。以梦为马,未来可期!”

 曾经坐过的办公桌还空着,马哲没有坐,不经意地把钟正坤泡好的一杯茶端端正正地放在熟悉的办公桌中间,算作是对自己记者梦的一种深情祭奠。然后,他非常眷恋地用双手抚摸了一下座椅靠背,满怀依依不舍之情,和自己实习生活做最后的告别。

 对面依旧坐着张慧玲,现在她已经是省报正式记者了。上次杨老师带着她一起出去吃饭结识了田力生副省长,田副省长有意收她当自己的儿媳妇,张慧玲毕业时田力生就帮忙进行了协调,还从省人事厅帮她特批了一个“戴帽的”事业编制。

 张慧玲容颜出众,肤如凝脂,鼻若悬胆,知性温婉,也非常能够把握机遇展示自己的风采。上次杨老师是带着马哲与她一起去和田副省长吃的饭,那晚张慧玲的出色表现在马哲脑海里就是教科书一样的存在。

 马哲清楚记得,就是聂秋林老汉他们来报社送锦旗的那天,快要下班时候,杨泽锐告诉马哲,分管环保工作的田力生副省长晚上请吃饭,要马哲参加,同时还叫上了张慧玲。

 下班后,杨老师带着两个实习生打了个出租车直奔省城最豪华的云梦国际大酒店。车上,杨泽锐笑嘻嘻地对张慧玲说:“小张,你是个小妹子,晚上饭局你要多活跃一下气氛,晚上看你的啦!”双目含春的张慧玲笑语盈盈:“杨老师您带我出来长见识,您是我们的主心骨,我只敢安安静静地当观众,哪有我说话的份啊!”

 张慧玲俯身往前和副驾驶位的杨泽锐说话,一头飘飘秀发撒到了马哲的前面,一股幽静的芬芳扑鼻而来。马哲不由自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馥郁芳香沁入心脾,一个单身青年心里激起了一拨又一拨的涟漪,不觉突发了伸手去抚摸她秀发的冲动。想到这里,默不作声的马哲内心忽然一阵翻滚,感觉到自己心跳在急剧加速,喉咙有些发紧,脸颊有些发烫。

 云梦国际大酒店是省城最早的五星级酒店,坐落在繁华的云梦大道上,建筑外观气贯长虹,玻璃幕墙瑰玮透亮,酒店周边绿树成荫,花团锦簇中流水潺潺。步入酒店,无比宽敞的大堂里一盏水晶吊灯从十多米高的穹顶倾泻而下,晶莹剔透,璀璨华美,堪称富丽堂皇的懿范。

 杨泽锐一行三人到达晚餐包厢的时候,省环保局长和几位省直厅局的负责人都已悉数抵达。包厢足有一百多平米的面积,陈设着一溜的红木家具,装潢精美绝伦,灯光熠熠夺目。

 大家坐在包厢入口处的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相互介绍认识。过了一会,环保局长给大家说:“各位稍事歇息一会,我到楼底下去迎接田省长。”大领导来了,没人迎接显得落寞冷清,迎接的人太多了,又显得太张扬。今天是省环保局做东安排饭局,环保局长下去迎接,其他厅局负责人就在包厢等候。

 一会儿,餐厅包厢双扇大门轻轻推开,气宇轩昂的田副省长步履矫健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协助他工作的省政府副秘书长,包厢里的人应声集体起立欢迎。田力生和杨泽锐很熟悉,一把握住了杨泽锐的手:“谢谢啦杨主任,上次你们的新闻报道非常成功,良好的舆论监督大大促进了我们的工作,辛苦你们啦!那个被打一巴掌的实习生带来了没?”

  “带来了,按照省长的指示带来了!”杨泽锐转身把马哲介绍给田副省长。

  田力生拉起马哲的手,十分热情地说:“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马哲。上次到矿上采访受了委屈,但是你挨的一巴掌立了大功,让我们打掉了一个涉黑涉恶团伙,还给了一方老百姓的安宁。今天我要单独给你敬一杯酒!”田力生和各厅局负责人一一握手,杨泽锐也把张慧玲介绍给田副省长认识了。

 一阵寒暄之后晚宴就要入座。吃饭排座是非常有讲究的,今天晚上田副省长当然坐主位,他拉着杨泽锐坐他右手边上,这是主客的位置。杨泽锐不敢入坐,连忙推说要副秘书长坐,田力生说今天是感谢省报记者,一定要杨泽锐坐。然后安排副秘书长坐杨泽锐的右手边,这是副主陪的位置。田力生要马哲坐自己左手边上,这是副主客的位置。

 迟迟不敢上桌的马哲一直躲在众多领导人的后面,不敢上前。田副省长连叫两声:“马哲,小马,你过来坐我边上!”

 马哲依旧面色为难,站着不敢上前,眼睛求救似的看着杨老师。杨泽锐建议道:“田省长,要不今天让小张张慧玲坐您身边。”“不行不行,还是小马坐我边上,他是这次报道的有功之臣!”田副省长态度很坚决。

 恭敬不如从命,最后听从田力生安排,马哲坐了他左手边,环保局长作为第二副主陪坐马哲左手边上,张慧玲落座环保局长旁边。省地矿局今天是来的正职就挨着副秘书长坐下,其他都是厅局的副职,自己就找个位置坐了下来。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特有的餐桌文化。云梦大地宴席的规矩是先上四到六碟子凉菜,客人上桌后开始上热菜。热菜起先不能上蔬菜,只能是荤菜,第一个热菜也不能是鱼。上了三个热菜之后,餐桌上菜式就已经有了看相,坐在主桌的人便开始发表致辞。

 “还是老规矩,我先提三个酒。”看到大家都已经落座,三个热菜上了桌,田力生于是端起了酒杯:“这次槐树村铜矿事件通过媒体曝光之后,大家通力合作打了一场漂亮的攻坚战,赢得了社会各界积极评价,特别是铲除了一帮黑恶势力,赢得了民心。舆论监督在先,第一杯酒敬杨主任你们报社的三位,感谢省报对我分管工作一以贯之地大力支持。”

 为了增强仪式感,喝第一杯酒大家都会站起来。话音一落,田副省长就仰头干了,大家跟着就干了。坐下来之后,田力生用公筷先为主客杨泽锐奉菜,再为副主客马哲奉菜,然后才为自己夹菜,这样显示宴席主位的热情与大度。

 稍微吃了一点菜,田力生开始敬第二杯酒。敬第二杯酒的时候,一般来说大家就不用站起来了,用杯底轻轻地敲击一下桌面就行了。田力生说: “第二杯酒我敬一下马哲,小马在采访中受了委屈,立了大功。我请在座的各位作陪。”

 这个突如其来的奖赏让马哲深感意外,马上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对田副省长连声道谢。马哲站着把酒喝了,田力生和其他人都坐着干了杯。

 “第三杯酒我敬在座各位,秘书长和各位齐心协力,闻风而动,以雷霆万钧之势妥善处理好了这次事件,大家都辛苦啦,感谢大家!”听闻田副省长为自己敬酒,大家立马端着酒杯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本来准备坐着喝酒的田力生也跟着站了起来。大家高高举起酒杯望着田副省长,口里说着“感谢田省长,感谢田省长”,然后在空中做个碰杯的动作,仰头把酒喝了。

  田副省长三杯酒之后,大家就按照官职大小下桌敬酒,敬酒的次序是先敬田力生,再敬副秘书长,然后是敬报社记者,最后是相互敬酒。田副省长今天隆重介绍了马哲,各位领导就没有把马哲当实习生看了,都当做了酒桌上的“功臣”,前来敬酒的人都会免不了给他说上两句溢美之词。  晚宴开初是有秩序的,互敬环节就自由发挥了,酒桌上的气氛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升温。田力生老家在云梦省西部山区,民风向来比较彪悍,解放前是出土匪的地方,一百多年匪患频仍。解放后政府派部队进山剿匪,动用20万兵力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彻底消除匪患。

 田力生说话略带地方口音,身型伟岸,顶平额宽,性格豪放,颇有几分官相与官威。他过去一直在家乡发展,早年从教师队伍跳槽到了政府部门。从公社党委书记一路迁升至地区行署专员、地委书记。两年前从地委书记提拔为副省长。长期在基层锻炼,酒量特别大,大家敬酒田力生都是来者不拒。

 推杯换盏几个回合,酒劲上头,田力生就开始讲故事,大多是说他在家乡工作的趣闻轶事。云梦省西部山区是典型的丘陵地带,山间道路狭窄崎岖,车辆掉下悬崖峭壁的事情时有发生。田副省长打趣道:“我从家乡来到省里和大家一起工作不容易啊,我们家乡领导干部要么死在路上,要么死在酒桌上,要顺利闯过这两道鬼门关才能有今天!”

 马哲观察到,大家敬酒的时候田力生都是坐着,张慧玲端着酒杯款款走过来的时候,田副省长站了起来,可能是出于对女性的特别尊重,今天晚宴只有张慧玲一位女性。她一连给田副省长敬了三杯酒,抓住机会对自己做了介绍,接着又以十分仰慕的语气对田副省长的风采进行了一番高度地赞美。

 田力生不由得乐呵呵的,右手端着酒杯,左手拍了拍张慧玲的肩背:“小张不错啊,名校高材生,毕业之后要回家乡来发展做贡献,优秀人才不能流失啊!”张慧玲连忙又给田副省长斟满了一杯酒,娇声地说道:“谢谢省长夸奖!我现在就在找工作,回家乡工作还要仰仗省长您关心啊!”说完碰了一下田力生的酒杯,仰头一干而尽。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气氛渐次抵达高潮。这时张慧玲来到田力生身边,左手把长发拢向脑后,俯下身来,秀白的右脸几乎贴着田副省长的左脸,悄声说道:“省长,我来献唱一首歌吧,给您和大家助助兴?”

 话音刚落,只见脸色坨红的田副省长击掌三声:“请大家各就各位,省报实习记者张慧玲是名校高材生,多才多艺,下面请她为大家放歌一曲!”

 在诸位热烈的掌声中,张慧玲袅袅婷婷地走到酒桌的下端,面对田副省长,左脚站立,右脚向前迈出半步,呈现出舞台上表演的标准姿势。张慧玲今天晚上穿着一件白底起着天蓝色圆点的连衣裙,一条白色的精致皮带恰到好处地束了一下腰,窈窕身材,玲珑浮凸。喝了一些白酒,她白皙的脸庞透出粉润的桃红。

张慧玲落落大方开口说道: “田省长好,各位领导好,我从小练过民歌,勉强能唱上一曲,现在给大家献上一首田省长家乡的民歌《请到我们云西来》。唱得不好,请省长和各位领导多多批评指教!”

 音质纯净,技巧娴熟,眉目传情,婉转动听。马哲自己唱歌不行但也是一个歌曲爱好者,他不得不承认,张慧玲这演唱功底相当不错,的确是练过童子功的。一曲下来,大家回报以热烈掌声。田力生副省长随着歌曲的旋律双手打起了节拍,时不时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对张慧玲的几多赞赏和对家乡的无比自豪。

 张慧玲的献唱把晚宴推向了高潮,最后田力生站起身来提了一杯团圆酒,晚宴就在余音绕梁与余兴未了中宣告结束。

 歌声仿佛还萦绕在马哲的耳畔。办公桌对面的张慧玲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和马哲打了招呼,没有叫马哲的名字,也没有走过来和马哲说话,只是巧笑倩兮地看着马哲。一头漂亮的长发柔顺地撒落下来,乌黑发亮,隔着两张办公桌马哲都似乎闻到了那熟悉的芬芳。

 这股芬芳不禁勾起了马哲刻骨铭心的美好记忆。六月底的一天,下午快三点钟的时候,工财部王主任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对张慧玲的指导老师说:“蔡记者,寿山市发生了一起非常严重的火车脱轨事故,请你马上赶往事故现场采访!”

 接到采访指令,蔡记者霍地立起身来,带着张慧玲就出发。走的时候蔡老师对马哲说:“小马,杨老师今天回老家了,你也没事,跟着我们一起去吧!重大事故现场比较乱,估计今天也会搞得很晚,你去了多个帮手。”

 “好的,谢谢蔡老师,听您吩咐!”马哲拿起采访本就跟着跑出了办公室。

 寿山市位于省城以南150多公里,平时走国道5个小时的车程,今天社里的龚师傅把车开得飞快,3个多小时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寿山市。马哲对龚师傅已经熟悉了,上次被矿主打了一巴掌,钟正坤就是坐龚师傅的车去槐树村接他的。快进寿山城区的时候,从路边村民口里打听到了事故现场。一辆由北向南的客车运行至寿山北站和寿山站之间时发生脱轨,事故现场就在寿山市区边上。

 当采访车开到离事故现场还有一公里处时,公路被封锁了,只准特种车辆进入,其他社会车辆一律不让进。龚师傅急忙下车和守卡人员交涉,他声高嗓大,给工作人员解释说我们这是新闻采访车不是社会车辆,双方几乎吵了起来。看着形势不对,蔡老师急忙下车亮出了省报记者证据理力争,这些都无济于事。工作人员说:“除非有寿山市委、市政府的指令或者铁道部门的通知,不然的话社会车辆一律不能进入。”

 蔡记者常跑公交口的事故现场,他知道这是要封锁消息,卡的就是新闻采访车,硬闯肯定是不行了。他对两个实习生说:“我们分头行动,我和龚师傅现在去市区医院采访救治情况,采访完后我们还是把车开到这里来。你们俩走田间小路进入事故现场采访,别人以为你们是情侣,不会引起注意。小马你是男生又年长几岁,你要多担当一点,照顾一下小张的安全。”

 调转车头,龚师傅猛轰油门把采访车开出老远。嗅着一路稻穗的清香,临危受命的马哲带着张慧玲走乡间田埂进入事故现场。事故是中午发生的,伤亡旅客已经转移。天色向晚,现场已经拉起了一长条临时照明灯,灯光里各种蚊蝇狂飞乱舞。

 封锁路口管控很严,进入现场之后就没人管了。在落日的余晖与耀眼的灯光之下,抢修人员忙碌得热火朝天。有的在抢修损毁的铁轨,有的在铁轨路基不远处开挖一个大坑,准备将彻底报废的几节车厢就地掩埋,有的在清除满地的垃圾。严重扭曲变形的车厢瘫了一地,场面惨烈,人声鼎沸,机车轰鸣。

 马哲趁人不注意赶紧拍了几张救援现场的图片,然后赶紧将报社的相机藏在张慧玲随身携带的包包里。

 两个实习记者没有亮明身份,也没有掏出采访本,就以过路人的身份向现场工作人员了解事故情况。事故发生的准确时间,救援人员抵达现场开始施救的时间,有多少旅客不幸罹难,多少人重伤、轻伤,多少节车厢报废,多少节车厢大破、中破与小破,现在救援现场大概有多少人员力量和多少工程车辆,等等等等。一个人说不清,就接连问其他的人,正在忙碌的人说不清,就问站在旁边负责指挥的人。

 估计是问得太细致又问得太专业,马哲和张慧玲的行动引起了手持对讲机的负责人警觉。负责望风的张慧玲眼尖,看见两名铁路警察远远地向这边走来,拉着马哲的胳膊就开跑。马哲一把抓过张慧玲肩上藏有照相机的包包,自己紧紧拽在手里。

 大路不敢走,他们就往农田的小路上跑。好在张慧玲今天穿的T恤长裤与平跟鞋,跑起来很利索。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的繁星。稻田里蛙声阵阵,各种虫儿的鸣叫此起彼伏,借着淡淡的星辉他们俩一路飞奔。

 警察接到爆料,说这边有两个形迹可疑的年轻人,就朝着马哲他们逃离的方向来寻找。马哲心里十分清楚,千万不能被警察逮着了,如果逮住了,警察肯定会把拍有事故现场图片的胶卷拉出来曝光。再说被警察逮着之后谁知道要被盘问到什么时候,与蔡老师又怎么联系,明天的新闻稿又怎么发啊?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涌上马哲心头,彷佛自己一下子成为了赴汤蹈火的战士。

 两位年轻人心里头非常着急,田埂很窄,杂草茂盛,城里长大的张慧玲几次被杂草绊着踩进了农田的水沟。好在禾苗开始成熟,已经开始晒田了,沟里没有水。张慧玲的鞋子陷在了软泥里,也顾不了去找了,索性把另外一只鞋子也脱了扔进了禾苗之间。

 两位年轻人跑到一户农家屋舍边的时候,远远看到手持电筒的警察向他们走了过来,无处遁形的马哲和张慧玲灵机一动,躲进了农家屋后的厕所里。农家厕所是旱厕,一张麻布袋剪开做的门帘挂在前面,黑咕隆咚,臭气熏天,蚊虫飞舞,两人挤在茅坑边上十分有限的位置,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警察来到厕所边大声喊道:“厕所有人吗?”

 “有人!”张慧玲咳了一声平静地回答。

 女生在蹲厕所,你男警察总不至于进来盘查吧!

 马哲都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不知道是出于对张慧玲刚刚睿智应对的感谢,还是出于对张慧玲的暗恋,也有可能是危机时刻为了相互地鼓励,马哲悄悄地握住了张慧玲纤纤细手。

 让马哲喜出望外的是张慧玲并没有逃避,甚至还把头靠了过来,靠在了马哲的肩上。马哲顺势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张慧玲的一头秀发,一股馥郁幽香旋即沁入心底,完全掩盖了旱厕里刺鼻的臭气。

 警察在厕所边上逗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估摸着他们已经走远,手心满是汗水的马哲拉着张慧玲的手从厕所里走出来。探头探脑地朝四周望了几眼,两人借着越来越明亮的星光,一路小跑去找蔡老师汇合了。

 第二天,省报在报眼位置刊发了寿山市列车脱轨事故的报道。马哲和张慧玲商量着写了事故现场情况,蔡老师写了各大医院救治与领导看望慰问情况,然后由蔡老师统稿,配发了一张马哲拍摄的救援现场大幅图片,报道署上了3个人的名字。此次事故造成60多名旅客伤亡,5节车厢报废,多节车辆不同程度受损。

 只有省报记者进入了事故现场,第一手材料生动翔实,图文并茂,独家报道引起了一番小的震动。与此同时,上次挨了恶霸矿主一巴掌的马哲,这次和女实习生躲进农家厕所的故事又在省报传开了。连门卫师傅见了马哲,也是一脸和善的坏笑。

 就在采访寿山市列车脱轨事故新闻的这个周末,下午下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正好只有两位实习生在,张慧玲主动邀约马哲一起去看电影。   “马哥,今天周末了,听说新上映的《霸王别姬》很不错哟,张国荣主演的,他是我偶像。我喜欢听他的歌,想要你陪我一起去看看他演的电影。” 说着,张慧玲眉眼之间充盈着娇媚的笑意。

 这突如其来的美人之约让马哲既兴奋又紧张,心里像一只小鹿在直撞,说起话来喉咙都有点发紧:“荣幸之至啊!只是不巧,你知道沙江三大桥今天竣工通车,杨老师带我去采访了,他写消息,交代我这两天起草一个关于大桥修建全过程的长篇通讯稿。今天晚上我要加班呢!”  “那好吧,不耽误你的大事,那你就到我家里去写稿子吧。我老爸老妈都出差啦,只有我和家里的阿姨在家。今天我陪你写稿子,等你忙完这稿子,下个周末你陪我去看电影。”  张慧玲的家位于沙江边上,是一座独栋小别墅,自成一个小院落,屋后有几座连绵起伏的山丘。走进通透式的大铁门,屋前的庭院像个小花园。花草树木修剪整洁,麻石小道曲折回环。有小桥流水,潺潺湲湲的流水里,金鱼锦鲤嬉戏游弋,泛起层层潋滟水波。

 走进室内,只见宽敞的大厅里陈设着各种来自五湖四海的茶叶,仿佛正在这里举办全国茶叶博览会。墙壁上挂着张慧玲父亲出席各种大型活动的照片以及和领导们的合影。张慧玲祖上就开茶庄,经营茶叶生意,她的父亲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把茶叶经营的大本营搬到了省会,一路顺风顺水做大做强,现在已经成为全省茶叶生产贸易的领军人物。

 马哲走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茶叶世界,就像刘姥姥一步踏进了大观园。好在出身茶商世家的张慧玲对茶叶非常地熟络,她从绿茶、红茶、黑茶、白茶、黄茶、青茶这六大茶类中各拣了几款经典名茶,一一给马哲做了非常专业的介绍。

 “我来考你一下,研究生,君山银针是属于什么茶?”张慧玲一脸俏皮地看着马哲。

 马哲回答道:“绿茶!”

 “不对,是黄茶!”

 “那安吉白茶是什么茶?”

 “肯定是白茶啊。”

 “错了,是绿茶!”

 马哲不无好奇地问道:“那你送给办公室老师们喝的桑植白茶,该是白茶吧?”

 “肯定是地地道道的白茶啦,那是百年白茶老品牌。”张慧玲应答道。

 马哲两次答错,张慧玲脸上满是得意的神色,哈哈一笑地说道:“研究生,我再考你一下,大红袍是什么茶呢?”

 “红茶!”这次马哲的回答显得底气十足。

 “错啦错啦,大红袍是乌龙茶,属于青茶系列呢!你这学新闻的研究生,在茶叶世界里还是幼儿园的小屁孩哈。”

 “你是茶博士,向张博士致敬好吧。大红袍既然不是红茶,干嘛名字里头有个’红’字啊?”马哲喃喃问道。

 张慧玲大眼睛扑愣一闪,接着娓娓道来。她告诉马哲,相传在明朝时候,有个书生上京赶考,途经武夷山时突发疾病昏倒在路边。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位好心的茶农。茶农急忙把书生背回家里,用自己珍藏的上好茶叶泡给他喝,没几天书生就康复了。

 书生进京赶考并一举考取了状元的功名。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状元郎衣锦回乡的时候特意来看望这位好心的茶农。茶农把状元郎带到了武夷山‌九龙窠,陡峭的山坡上长着几棵高大的茶树,枝叶繁茂,吐着嫩芽。茶农告诉书生,治好他疾病的茶叶就从这几棵树上采摘的。状元听后,立马将身上御赐的大红袍脱下,爬上山坡,把大红袍披在茶树上,以示谢恩。从此,这几棵茶树就被人们叫作“大红袍”。

 “大红袍不是红茶有个’红’字,那你不是马啊,怎么取名’马哲’的呢?”张慧玲又是一阵“咯咯咯”的笑声,仿佛银铃般“叮咚”作响。  满屋子茶香氤氲,清新扑面,令人神清气爽。马哲又近距离地闻到了张慧玲飘飘秀发散发出的诱人芬芳,这个时候感觉她周身都是芳香四溢。

 马哲不禁打趣道:“张慧玲,你是不是每天都躺在茶叶里睡觉啊?”

 张慧玲莞尔一笑:“老爸做茶生意,家里全是茶,我从小就喝茶,爱茶,品尝各种各样的茶。别人是吃饭长大的,我是茶壶里泡大的。”

 说着,张慧玲把头一歪,向马哲做了个洋洋得意的鬼脸:“我的灵魂都飘逸着茶香,你是研究生,属于超级物种,你闻到了吗?”

 马哲好想把张慧玲的头一把抱过来,把头埋在她的秀发里好好闻闻,但是马哲心里知道,自己和张慧玲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冲动的想法还是被理智压制了下去,马哲不敢造次。

 进了家门,张慧玲换上了白色短袖T 恤衫和休闲短裤,裤子太短几乎被T 恤衫全部遮盖。T 恤之下裸露着她均匀笔直的大长腿,拖着一双白色人字拖鞋,白得有些晃眼,看得马哲双眼迷离,心慌意乱。

 在家里,张慧玲完全不是办公室的模样了,俏皮活跃,温婉可人,还时不时地逗乐马哲一下,上二楼楼梯时还主动拉着马哲的手。看到马哲一脸羞怯窘迫的神情,张慧玲仰面嬉笑道:“研究生哥哥你紧张什么啊,我又不会吃了你!”

 张慧玲把马哲带到二楼她专属的书房里,她吩咐阿姨煮了一壶老班章。“茶博士”张慧玲给马哲递上一杯,汤汁清洌,暗香浮动。张慧玲说:“这老班章享有’普洱茶霸王’的美誉,它既有生茶也有熟茶。生茶是绿茶,熟茶是黑茶。这是熟茶,又叫熟普。上午喝绿茶白茶清肺养肺,下午和晚上喝黑茶红茶暖胃养颜。”

 普及了一通茶叶知识后,张慧玲要马哲在她书桌上写稿子,自己坐在了书房里的一架粉红色三脚钢琴旁。

 马哲铺开稿纸,正在琢磨着通讯稿的标题,一曲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从张慧玲纤细的指尖流出。一连串“命运敲门声”的音符,激越高昂,沉稳遒劲,猛烈地叩击着马哲的心扉。根本就静不下心来写文章,马哲索性放下笔头,转过身来专心致志地欣赏张慧玲神采飞扬的演奏。

 上次田力生副省长请客吃饭时,马哲听过张慧玲演唱民歌,极具专业水准的演唱至今还回响在耳畔,久久难以忘怀。马哲不懂器乐演奏,只觉得她白皙的手指在键盘间往返穿梭,音符在指尖起舞,旋律在指尖激荡。她的演奏有如山涧的泉水一般欢快地流淌着,演绎出一幅激情澎湃的诗意画卷,每个音符都宛若是跳跃着的生命,让马哲如痴如醉,从灵魂深处感受到饱满的力量和无以言表的美妙。  一曲弹罢,马哲对张慧玲笑语道:“张慧玲,你的个人钢琴演奏会精彩绝伦,但我今天是来写稿子的啊。”

 张慧玲会意,侧脸给马哲一个媚笑,娇声回应道:“好吧,我不弹了行吧!马大记者的大作出不了笼,要挨杨老师的板子哦!”  马哲开始伏案写稿,张慧玲就搬个凳子坐在书桌一端折叠起纸船来,时不时给马哲续续茶。马哲的通讯稿写出一行行,张慧玲的小纸船折出一排排。他们俩相互不打扰,只是马哲偶尔不由自主地侧头瞄一眼张慧玲,恬静如水的张慧玲盯着手中的活儿没抬头,眼帘低垂,面若桃花。

夜阑人静,虫儿在草丛中低吟。临别时,张慧玲把马哲送到庭院的大门口,伸手去握一下马哲的手,哪知道马哲积淀良久的情感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一把揽过张慧玲窈窕而柔软的腰肢,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慧玲,慧玲!”马哲情乱意迷地低声唤道。

飘飘秀发的馥郁芬芳直冲马哲脑门,一腔热血瞬间直涌心头,喘着粗气的马哲双手捧起张慧玲早已绯红的脸蛋,急不可耐地亲吻了上去。刚刚亲到她的嘴唇,张慧玲双手用力一推,立马挣脱开来,用右手半握着拳头,娇嗔地捶打了一下马哲正在澎湃起伏的胸部。

“你好坏,你好坏!”说完,满脸娇羞的张慧玲头也没回,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屋内。

                   五

 马哲和熟悉的老师都一一见过面,临走之时,韩洪涛吩咐钟正坤把槐树村乡亲送来的锦旗从墙壁上取了下来,亲手送给了马哲,说给马哲做个实习纪念。

 工财部王主任带着几位同事把马哲送到了办公楼下,依依惜别。张慧玲今天穿着一条粉红色的圆领无袖长裙,露出了粉润白皙的臂膀,红裙衬托着她肤若凝脂的脸颊,妩媚婉转,楚楚动人。马哲深情地看了张慧玲一眼,秋风吹动着她粉色的裙摆,不禁漾起心头一阵涟漪,发出了一个好生无奈又无声息的长叹。

 这次省报破例为实习生安排了送站车辆,钟正坤坚持要送马哲到车站。火车站中央,广场喷泉随着《春天的故事》的音乐节奏跌宕起伏,欢欣起舞,喷泉周边花团锦簇,璀璨夺目。马哲和钟正坤紧紧抱在一起,俩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一声长鸣,开往北方的列车缓缓启动。来实习的时候马哲是买了一张坐票,这次受伤了身体还在康复之中,他特意买了一张硬卧票。坐在硬卧下铺,马哲小心翼翼地掏出乡亲们赠送的锦旗。他把鲜红的锦旗徐徐展开,呈现出两行烫金的颂词:“记者铁肩道义,百姓真心拥戴。”

 轻轻地抚摸着“记者”二字,马哲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实习期间的往事桩桩件件,一一浮现于脑海,特别是抗洪抢险的一段采访经历令他终身难忘,也给他留下了终身的遗恨。随着列车的震动,马哲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飞到了艰苦卓绝与波澜壮阔的抗洪抢险战场。

  位于南国的云梦省水系非常发达,境内分布着沙江、桃江、德江与芷江4条河流,沙、桃、德、芷四水汇入浩渺无垠的云梦湖,造就八百里云梦的洋洋大观。古往今来,云梦天下水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留下了灿若星汉的千古绝唱。

 每年四月份云梦境内雨水增多,全省进入汛期,防汛工作开始正式启动。到了六七月份,东南季风带来太平洋暖湿气流,云梦大地进入一年一度的梅雨季节,防汛形势日趋紧张。

 今年自从进入七月份,云梦境内就基本没有看见过太阳,一直都是阴雨连绵天气,隔三差五就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云梦是产粮大省,水稻种植面积位列全国前茅。先前阳光充足,雨水适度,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稻穗已经开始低头散籽,丰收在望。

 农民望着阴风怒号淫雨霏霏的苍天,满眼都是不尽的哀怨与忧愁。

 “苍天啊,你就睁睁眼睛,给我们出个太阳收一下稻子吧!”

 “龙王啊,你就醒一醒,关一关你手中雨水的闸门吧!”

 ……

 唤天天不答,叫地地不应。

 仿佛今年全国的雨水就是卯住了云梦大地不放,降雨一天也没有消停,有时1个小时的降雨量达到200多毫米,相当于西北有些干旱地区10年的降雨量。大好的收成眼看就要泡汤,更为严峻的是四水水位全线急剧攀升,对四水流域与湖区人民的生命和财产安全构成日趋严重的威胁。云梦立即在全省拉响了全力抗洪、保护生命、保卫家园的红色警报。

省委书记和省长坐镇省防汛抗旱指挥部现场调度,几位省委副书记都下沉到四水一线督战,四水流域与云梦湖区的干部群众已经顾不了即将收割的稻子,迅速上堤防汛护堤。抗洪已经上升为全省的中心工作,省报新闻报道的重心也即刻随之转向,迅速抽调各部门精干力量组成抗洪抢险报道新闻组,由总编辑统一调度指挥。

 德江率先发乱!

 滚滚洪流,汹涌澎湃。浩浩汤汤,一泻千里。

 根据省委统一安排,分管政法战线同时也分管农业水利工作的省委副书记周朝晖赶往德江流域现场指挥。社里安排杨泽锐随行采访,杨老师带着马哲一同前行,省电视台也安排了两名随行记者。

 周朝晖第一站来到位于德江中上游的崇德县。马哲随同领导一行走上德江大堤,只见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残草断木滚滚而来,呼啸而去,浪涛翻卷,惊心动魄。洪峰即将到来的德江远远超出了危险水位,业已逼近大堤的堤面。站在大堤上,都可以伸脚在河里洗脚了。

 周朝晖是“老公安”出身,思维慎密,办事严谨,手上办过不少大案要案,多次立功受奖,还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过全国的大奖。他中等个头,精精瘦瘦,一个标志性的特征就是手里总是夹着一支香烟,不苟言笑的外表里自然而然地露出几分威严。雨依旧下个不停,穿着绿色雨衣黑色雨靴的周副书记面对省电视台摄像镜头,像一位指挥若定的将军,指示市县两级领导迅速组织力量抢修子堤。要求子堤先垒筑1米高,如果洪峰迟迟不出现,子堤随之继续垒高。

 周副书记随后来到了出现险情的崇德垸。一艘运输防汛物质的机帆船夜间行驶时撞上了电排水利设施,崇德垸的电排闸口大量漏水,周边上千亩农田被淹,黄澄澄的稻子只能看到少许顶梢。

 周朝晖根据专家的意见,要求火速组织专业队伍在电排闸处德江的河道里面抢筑围堰,从河道的内侧堵住泄漏的源头。崇德县先前部署了从堤面到堤脚以下10米范围的拉网式巡逻,间隔5米一人,30分钟一次。听取情况汇报之后,周副书记作出部署,要求迅速升级到间隔两米一人,15分钟一次,巡查范围延伸至离堤脚50米,遇到有沟渠池塘的,巡查范围延伸至离堤脚100米。巡查人员分段包干,领导干部下沉到各巡查组领班巡查。发现问题及时报告,疏忽大意与玩忽职守的一律严肃查处。

 崇德县水情刚刚安稳了两天,下游的安德县开始告急。

 险情就是命令!周副书记立马率队赶赴安德县,这也是马哲的家乡。安德县在德江的另外一侧,地势低洼,历史上十年九涝,素有“水窝子”之称。来到安德县城时已是傍晚时分,子堤已经筑起1米多高,正值洪峰时刻的洪水超过了原有堤面,子堤开始挡水,安德县领导正在组织干部群众冒雨加宽加高子堤。

 一河德江水,汹涌咆哮,高高悬在安德大垸人民的头顶,就像一柄锋利的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

 马哲的心头阴云密布,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还有几乎所有的亲人都生活在安德大垸。

200 多米宽的河面,蕴含着野蛮至极的力量,放眼望去,马哲感受到的是无情的大自然对人类生命构成的巨大威胁。面对失去把控的大自然,人类显得多么的渺小!虽然是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抢修子堤,但只要这气吞山河的滚滚洪流稍一作乱,不仅现在抢修的子堤荡然无存,这些勤劳的身影也都有可能化为洪流中的冤魂,脚下的安德大垸也将面临灭顶之灾。自古水火无情。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有时是无比的脆弱与无助。

 此时的马哲,又想到了前两年在抢修围堰时不慎跌入河道,被滚滚洪流吞噬了宝贵生命的父亲。父亲如若在世,这个时候也是抗洪抢险大军的一员。可是,为了抗洪抢险父亲已经先走一步,那次跌入洪流之后,在下游10多里一个回水湾的草丛里才发现他的尸首。想到这里,马哲不禁一个寒颤,心底升腾起无限的哀伤与恐惧。

 周朝晖走在满是泥泞的大堤上,察看险情,看望慰问抗洪抢险的干部群众。看着身旁这一河浑浊而凶猛的德江水,周副书记心情极其沉重,似乎有着不祥的预感。傍晚7时,位于县城上游堤段报告特大管涌险情。还没有来得及吃晚饭的周副书记一行风风火火赶往险情现场。

 险情出现在离堤脚50米处,位于一家棉纺厂公共澡堂墙边的排水沟内。一股股泥黄色的洪水冲开水泥地面,不断往上喷涌。巡逻人员发现之后一边汇报,一边扛着砂袋来压制水头。管涌形成都是大堤已经穿洞,可能是老鼠等小动物在河堤里钻了洞,因为长期河水浸泡,加上河水高悬所形成势若千钧的水压,隐洞就会变成显洞,于是河水就汩汩地往外流淌,洞就会越来越大。最有效处置的办法是在德江河道里面相对应位置抢筑围堰,堵住源头来水,在出水口用砂石压制水头完全无补于事。管涌一旦形成而且有一定的流量,情况就十分危险。

 夜幕低垂,大雨滂沱,风急浪高。不一会儿,堤坡开始大幅下滑,管涌口的洪水冲天而出,掀起近10米高的水柱,澡堂前坪已经是一片汪洋泽国。澡堂里正在洗澡的职工闻讯跑出,很多人还来不及穿上衣服,赤裸着身体蹚水跑向职工集体宿舍。

 几分钟的时间,大堤堤面开始下沉,堤坝随即被恶魔附身的洪水撕开口子。顷刻之间,滚滚洪流从二三十米的高处轰然而下,直接冲向工厂的澡堂和集体宿舍。澡堂是几间平房,不一会儿就被洪水冲垮。集体宿舍是两幢2层高的楼房,住在一楼的职工火速奔向二楼与楼顶躲水逃生。

 还在赶往险情发生地的半路上,周朝晖被安德县委书记拦了下来。县委书记劝阻道:“溃口已经撕开了,而且还在继续扩大,黑灯瞎火,天雨路滑,现在溃口现场非常不安全。”

 “不是看安全不安全,要看需要不需要!”周朝晖低声说道。

“ 我们现在去了现场没什么意义,现在急需您和大家一起去临时指挥部,共同商讨堵口方案,调度全盘的抢险救灾工作。”周副书记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听从了县委书记的建议。

 临时指挥部设在安德酒店一个中型会议室里。周朝晖心情十分地沉重,听到溃垸消息之后就一直阴沉着脸,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地抽。在会议桌上草草地吃了个盒饭,周朝晖马上主持召开市县领导、有关部门负责人与水利专家的紧急会议。会上宣布,重新成立安德县抗洪抢险暨大堤堵口工作指挥部,周朝晖副书记担任指挥长。生命至上,人命关天,重大事项必须第一时间报告指挥长。

 会议商讨的问题主要是3个:一是马上组织力量搜救与转移被洪水围困的群众;二是连夜抢修保护县城主城区的堤坝,原来有一道闲堤,是主城区的保护屏障,现在要迅速加高加宽加固,确保主城区的安全;三是不惜代价尽快堵住溃口,尽最大限度地减少安德大垸灌水面积。

 晚上九点左右,会议还在继续,前线紧急来报,有几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下落不明,具体人数不详,需要火速搜寻救援。

 原来棉纺厂有个职工幼儿园,一般情况下,下午五点钟家长就把小朋友接回家了。遇到特殊情况,不能接走的,幼儿园就把各班留下来的小朋友集中,老师轮流值班带着他们多玩耍一会。直到大堤溃口时,仍有四个小朋友滞留在幼儿园。

 听说溃垸了,洪水漫了过来,幼儿园都是平房,值班的女老师马上带着小朋友紧急转移。跑是跑不远了,老师就带着四个小朋友大手牵小手,小手再牵着小手,慌慌张张地往旁边的居民楼里逃。离得最近的是一栋三层楼房子,当老师好不容易把孩子们拉着抱着弄到三楼楼道顶端时,发现通往楼顶平台的消防通道被锁死了,一个女老师根本把门打不开。

 厂区进水之后不久就停了电,楼道里黑灯瞎火,孩子们因为害怕一个个放肆地哇哇大叫,女老师也才十八九岁,自己急得两眼泪水汪汪。老师安顿小朋友坐在楼道最高的台阶上,四个一排,让他们挤紧一点相互取暖,也尽可能地消除一些恐惧感。老师帮小朋友们脱掉了打湿的鞋袜,然后便蹲在孩子们面前一边抹眼泪,一边给他们唱歌讲故事,焦急万分地等待救援。

 几位逃出生天的家长没有看到自己的孩子,坐在堤坝上撕心裂肺,呼天抢地。得到信息,周朝晖指挥长迅速指示舟桥部队不惜一切代价,驾着冲锋舟下水搜寻救援。这个时候,洪水已经淹到了棉纺厂的二楼位置,大雨滂沱,洪水滔天,风高浪急。这个时候迎浪而上去搜寻,的确是有着极大的死亡威胁,一个浪头或者一个回水的漩涡,洪流就会将小小的冲锋舟无情地吞没。

 都是一条命,但是,有什么比小孩子们的生命更重要更宝贵呢!

 杀敌是战场,救火是战场,抗洪救灾也是战场。舟桥部队官兵接到命令后火速出击,官兵们分别驾驶三艘冲锋舟迅速下水,逆流而上。消防官兵遇到紧急火情逆火而行,创造无数感天动地的佳话,现在是舟桥部队官兵舍身忘死,迎着滔天浪头,乘着冲锋舟赶赴幼儿园附近区域。

 当船只接近幼儿园最近的那栋居民楼时,救援人员不停地大声呼喊“这里有人吗?有人没有?”老师听到声音,万分激动,马上扯起嗓子大声呼救,求援官兵循声找到了救援目标所在的方位。

 如何进入楼道又成了十分棘手的难题!官兵们想法设法,各种攀爬攀越,各种破门破窗,好不容易才进入了楼道,小心翼翼地将孩子和老师一个一个地抱到了冲锋舟上。孩子和老师的脸上被蚊虫叮得大包小坨,有的孩子已经睡着了。

 当四个小朋友和老师被营救上岸的时候,万分感激的家长们齐刷刷地跪在了雨水和泥泞之中,对舍己救人的舟桥部队官兵跪拜谢恩。

 晚上十点多钟,幼儿园小孩子和老师都顺利获救的消息传到了指挥部,省委副书记周朝晖立马扔掉烟头,带头和与会人员一起肃立,向冒着生命危险下水救人的官兵们集体鞠躬致敬。

 省报和省电视台的记者都在会议室参会,及时撰写新闻稿,将稿件发往省城本部。因为坐下来写稿子的时间很有限,加上周朝晖要求很严,关于他的稿件要亲自审阅,这样一来都是杨泽锐写稿子,待周副书记审阅之后马哲就去找传真机传回省城。

 省报的稿子晚上11点之前截稿,再特殊的稿件也必须在12左右发到总编室。凌晨1点钟,当天的报纸要开印,早晨四五点钟报纸要交给邮政部门去分拣投递。

 发完当天的稿件后马哲回到了酒店房间,他被安排和司机龚师傅住一个房。龚师傅辛苦了一天,加上身体比较胖,早就睡着了。马哲进入房间时,鼾声震天动地,洗漱的声响都丝毫没有影响到龚师傅如雷的鼾声。

 马哲睡不着,思绪不觉飞到了生他养他的家园。他在想,今天晚上母亲肯定在逃难了!

县城在南边,马哲的家在北边,离县城有20公里,但都同属于安德大垸。大垸由南往北地势渐次增高,下游溃口,洪水就会疯狂地倒灌。安德大垸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园与沟渠湖泊,只有最北端与邻省交界的地方才有一众小丘陵。马哲的家离山边上有五六里地,村里收到通知,就会催着村民向山丘地带紧急转移,投亲靠友,躲避灾难。马哲在想,母亲和亲人们此时应该正在艰难的逃生路上,今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深更半夜逃生是件非常艰难的事情。让马哲记忆深刻的是10岁那年,德江出现重大险情,半夜三更村上负责人“啪啪啪”地把大门拍得山响,说要溃垸了,催促马哲一家人赶紧转移。屋外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无比慌张与恐惧的马哲牙齿上下打颤,手腿哆嗦不已。父亲和兄长们都上大堤防汛抗洪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马哲与弟弟。

强烈的求生欲望让马哲想到的是,立马冲出家门,逃出生天,而母亲惊慌中依有几分沉着,急忙收拾东西,大米啊油盐啊衣服啊……收了两箩筐。路上泥泞不堪,母亲身形弱小,担子又重,地又特别滑,马哲看到她几次差点摔倒,便心急如焚对母亲说:“逃命要紧啊,我们就把这些东西扔了吧。”母亲非常生气地回复道:“东西扔了,我们空手跑到山边上,吃什么?穿什么啊?溃垸了讨米都没人给,人跑出去了也会饿死的!”

 出了村口,上了砂石公路,只见影影绰绰的都是扶老携幼的人群,尽是逃避洪水的乡亲。大人们基本都和母亲一样,每人一副担子,还有一边挑着担子一边还牵着牛的,赶着猪的,抱着鸡鸭的……路上时不时会有被大风吹倒横亘在公路上的树木,不少乡亲因为匆忙因为看不见被绊倒。

 恐怖笼罩着黑暗的村庄,一心赶路的人们默默不语。辗转难眠的马哲依旧清晰记得,面对死亡的威胁,当时自己的心中,对可能到来的灾难充满了极度的畏怯,对美好生命充满了无限的渴求。

 今晚,母亲与乡亲们又在同样演绎着那充满恐怖的逃生大片。想象着母亲冒雨摸黑,在逃生路上蹒跚而行的佝偻身影,马哲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与悲凄。他在想,如果自己研究生毕业在省城当了记者,就接母亲到省城来住。母亲一辈子为了儿女受尽了穷,吃尽了苦,父亲走了之后,母亲白发苍苍,几乎难得一见她的笑容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杨泽锐带着马哲随同周副书记一行赶往保护县城的围堤抢修现场。路上杨老师对马哲吩咐:“小马,我们进行一下分工,我负责写领导的新闻,你负责写抗洪抢险的现场短新闻。我写的新闻我署名在前,你写的新闻你署名在前。”听了杨老师的安排,马哲抵达现场就更加用心观察了。

 来到围堤上,满眼都是木材、塑料布、麻袋、砖块与砂石。马哲上高中后每年夏天都会上堤防汛,也在半夜里参加过上千人的大抢险。但眼前万人大会战的场面还是头次见识,人山人海,蔚为壮观。

 周朝晖随后冒着生命危险坐镇溃口一线指挥抢险,甚至还和抢险的军民一起往溃口扛砂袋。洪水以它的无比野蛮和凶残,把坚固的德江大堤撕开了50多米宽的口子。惊涛骇浪,汪洋恣肆,呼啸如雷的浪头跃起有四五米高,而且口子越撕越大。

 马哲目睹这恶魔一般的洪流肆无忌惮地冲进自己的家园,从心底里油然而生一股股凉意,他用舌头舔着飘落在自己嘴唇上的雨滴,然后把这冰冷的雨水吞进肚里。

 “小马,你家离这溃口有多远啊?”杨泽锐吭了吭鼻子,关切地询问道。

 “有40多里地。”马哲低声回复说。

 “据我估计,洪水倒灌到你家也得有两三天的时间,你家里的亲人应该都转移到安全地带了。”杨老师的言语里充满了关怀与温情。

 “感谢杨老师关心,亲人们昨晚应该都已经向山边的高地转移了。”这个节骨眼上杨老师对自己家人的关心,让马哲十分感动。

 “现在就看这堵口的速度了,如果今天明天能够堵住,你老家估计还不会上水。两三天堵不住,你家迟早也会水漫金山。”杨泽锐跑过几年抗洪抢险的报道,也能做出一些专业性的研判。

 现在展现在马哲眼前的,是史诗一般悲壮的画卷。各级领导、水利专家与数千军民舍身忘死,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试图堵住溃口。一个个血肉之躯扛着砂袋扔进溃口,一座座三角铁笼装满石头抛入溃口,一艘艘大型船只装满石头有的甚至是载着自带的货物沉入溃口,一辆辆卡车装满石头相继开入溃口……

 周朝晖向一直跟在身边的安德县“老水利”问计:“您看还有什么更有效的办法和措施没有?”

 “老水利”摇摇头说:“周书记,我们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采取的措施都在实施之中。”

 看着这几乎无补于事的抢险情景,周副书记忧心忡忡地问道:“那要到什么时候这些措施才能见成效呢?”

 “那要等到垸内垸外的水位基本接近的时候。周书记啊,实事求是地讲,现在所做的堵口工作更大的意义在于安抚民心,将我们的决心和勇气昭告天下。”“老水利”满脸无奈地应答道。

 周朝晖心里明白了,这是尽人事听天命。于是他明确指示,要将抢险救援人员的生命安全摆在首位,坚决杜绝无谓的牺牲。说完,周朝晖扛起一袋砂石,融入了浩浩荡荡的堵口抢险队伍。

 这是一场云梦省抗洪史上可歌可泣的攻坚战。整整十天十夜才将溃口堵住,十万多百姓失去家园,数百人因灾不幸伤亡。溃口发生一个星期之后,马哲的老家变成了汪洋大海。

 溃堤发生的第二天下午,周朝晖调来了一架林业部门用于空中喷洒农药的小型直升飞机,让飞机从空中搜寻遗落在水中建筑物上的受灾群众,投放食品与救生物资,确定目标方位后安排冲锋舟前往营救。

 飞机停在安德县一中的操场上,省报和省电视台的记者闻讯赶来了,都想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从空中更大范围、更独特角度、更立体地拍摄新闻图片和视频。

 飞机很小,只有两个座位,一人驾驶,一人负责投放物资。机舱的门卸了下来,舱里各种救生物资与食品塞得满满当当。

 记者提出要登机,工作人员死活不同意,解释说一是飞机的载重量已经不允许再上人了,二是洪水上空飞行非常不安全,一旦出现故障,连紧急迫降的地方都没有。

 就在大家交涉的时候,飞机发动了,背着照相机的马哲飞身跃起窜上了直升机。下面的工作人员跑过来要拽马哲下来,马哲狠命地抓住舱门上方的扶手,随你怎么呵斥怎么生拉硬拽就是不松手。僵持了好几分钟,直升机还是起飞了。

 坐在副驾驶位的工作人员递给马哲一条安全绳,马哲十分感激。马哲用绳子的一端系在自己腰间,一端牢牢地系在副驾驶座位椅后背的钢管上。

 直升机是超低空飞行,没有气流更没有云层,十分的平稳。加上自己系上了保险绳索,马哲觉得非常安全,心里很踏实。

 “我老家就在安德大垸里。”马哲为了拉近和两位工作人员的感情,大声说道。

 副驾驶位置的工作人员扭过头来问道:“你家在哪个方位?现在被洪水淹了没有?”

 “那还没有,我家离这里有三四十里地呢!”

 “你不怕死啊,跟着上来就是为了拍几张照片吗?”

 “这机会难得啊!我们搞新闻的就应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看每年战地记者不是也有牺牲的吗。我这万一死了,也算因公殉职,死得其所呢!” 说完马哲还有几分得意地“哈哈”一笑。副驾驶位置工作人员侧过身来,由衷地为马哲竖起了大拇指。

 这个时候,洪水已经从溃口向北边淹没了十多里地。直升机飞行在滚滚洪流之上,就像行驶在汪洋大海之上。工作人员在屋顶上、在树梢里仔细地搜寻。

 在一幢3层楼的房顶上发现了几位来不及转移的灾民,飞机盘旋在上空,马哲也一起帮忙,向灾民投下了饮用水、方便面、压缩饼干和救生物资。

 受灾群众把双手高扬了起来,纷纷抬头大声呼喊着:“感谢你们!感谢政府!”

 场景感人,马哲探出身子迅速按下快门,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不停地流淌。

 飞机飞凌大堤上,堤上满是转移来的受灾群众。民政部门发放的救灾棚已经陆续抵达,有的已经支撑好了,有的正在搭建。一座座蓝色的救灾棚之间,飘起了袅袅的炊烟。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有不少村民赶上来的牛羊和生猪。

 平房的屋顶已经都淹没在水下,一栋栋两层三层的楼宇就像大海里冒出头角的珊瑚礁。汪洋大海里,“珊瑚礁”星星点点,着实令人唏嘘。

 大树露出树冠,在滔滔洪流中不时摇摆。公路两侧的大杨树整整齐齐地矗立洪水之中,像一溜列队迎检的卫兵。

 细心的工作人员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梢发现了一位受灾村民,灾民死死地抱着已剩不多的树干,苦苦等待着活下来的机会。飞机在上空盘旋了很久,工作人员商量着如何对这位灾民施救。飞机上没有那种可以放下去的梯子,只有长绳,但绳子放下去即使灾民抓住了也爬不上来。最后,只能是在水流的上方位置接连投下好几件救生衣与好几个救生圈,那人终于伸手抓住了救生设施。驾驶员马上用飞机上的电台向指挥部报告了这个情况,请他们安排冲锋舟前来营救。

 物资投放完毕,飞机开始返程。

 马哲对驾驶员央求道:“麻烦您把飞机飞到大堤溃口的上空,我想拍摄一下堵溃口的壮观场景。”

 飞机上的两位工作人员早已为马哲的敬业精神所打动,便欣然同意了:“好吧,记者小同志,你也不容易啊!”

 飞机飞凌溃口上空,马哲看到的就像大型水库泄洪的场面,滔滔洪流倾泻而下,一泻千里。溃口的两端,都是忙碌的人群、来往的车辆与船舶。马哲眼里的场景恢弘悲壮,慷慨激越。驾驶员特意在溃口上空多停留了一会,留给马哲足够的拍摄时间。

 第二天,省报用了一整版的篇幅刊发了马哲航拍安德大垸的新闻图片,杨泽锐坚持把马哲的名字署在前面。堪称史诗一般堵口场景的巨幅图片,占了报纸三分之一版面,气势磅礴,蔚为大观。这也是安德大垸溃决后唯一一组鸟瞰图。

 德江发难之后,芷江、桃江和沙江轮番上阵,肆无忌惮地演绎着洪魔的疯狂与顽劣。

 这是历史记载百年方能一遇的洪水,4条河流齐汇云梦湖,云梦湖注入的大江水位又居高不下,形成上顶下托之势。风高浪急,横无际涯,云梦湖周边所有垸子都险象丛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7月下旬,云梦省抗洪大决战的战场就在八百里云梦湖沿线浩荡铺展。省委书记、省长和几位省委副书记都相继转战来到云梦湖周边的垸子,亲临一线指挥。上百万干部群众和部队官兵舍身忘死,日夜奋战。鏖战云梦,艰苦卓绝,可歌可泣,荡气回肠。

 这场旷日持久的大决战,时间竟然长达20多天。杨泽锐带着马哲一直跟随着周朝晖在重大险情的最前端,亲身经历与忠实记录了这一永远载入云梦省历史史册的抗洪抢险大决战。

 8月中旬,云梦省抗洪抢险战役取得决定性胜利!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于攻坚克难,出生入死,斗智斗勇,决战决胜,云梦儿女用智慧与勤勉、用汗水与生命凝结成伟大的抗洪精神,沉淀内化为源远流长与博大精深的云梦文化。

 从抗洪抢险前线撤退的那天中午,省委周朝晖副书记请随行采访的省报和省电视台记者一起吃饭。周朝晖和大家一起回忆这峥嵘岁月的点点滴滴,频频举杯给记者们敬酒。

 酒桌上,周朝晖还特意地表扬了杨泽锐:“杨主任,你们关于安德大垸的那一组航拍新闻图片拍得好,拍得非常及时,这将成为云梦省抗洪史上极其珍贵的绝版影像资料。”

 杨泽锐不揽功,一把将马哲拉到周朝晖边上:“周书记,这组图片是实习记者小马拍的,小马是学新闻的研究生,他的家就住在安德大垸里。”说完,杨老师和马哲都满上一杯酒敬了周副书记。

 周朝晖亲切地拉起了马哲的手:“小马啊,我记起来了,你是上次槐树村挨了一巴掌的实习记者。你将来一定是位优秀的新闻记者,真诚地欢迎你毕业之后回省报工作。如果你毕业的时候我还在云梦工作,可以来找我!”

 周副书记的一番话语,让马哲心头一热。杨老师赶紧说:“小马,周书记亲口答应给你找工作了,你还不敬书记的酒?”

 “谢谢周书记,谢谢周书记!”湖区长大的马哲,本来酒量就好,这两年在北方读研又得到了锻炼提升,端着足有二两的一大杯白酒,嘴里连忙说着“谢谢”,连周副书记的酒杯都忘了碰,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

 午饭之后,各自返回省城。两家媒体的司机也是和记者一样待遇,都喝了不少酒。出了酒店不远,省报龚师傅一脚油门加速把省电视台的采访车别停在马路边上。

 车还没有停稳,龚师傅就冲了出去,一把拉开省电视台采访车前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手将省台司机从驾驶位上拽了下来。省台司机还没有弄清楚什么情况,就被龚师傅胖揍了一顿。龚师傅长得牛高马大,部队转业的,而省电视台司机身单力薄,根本没有回手之力。

 “看你还别不别我们的车,看你还抢不抢我们的道!”酒气熏天的龚师傅一边揍,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拉架,龚师傅就大步流星地回到了自己的车上,一溜烟把车开出老远。

 马哲知道,这抗洪抢险1个多月,两家媒体都是随同周朝晖转战南北,领导的车在前面,媒体的车随后。按照媒体排名,省报在前面,省台在后面,那么按照规矩省报的采访车也就应该走在前面。

 省报是台桑塔纳,省电视台是一辆新购进的吉普车,动力相当好。遇到泥泞路段,桑塔纳打滑跑不动,电视台的司机经常一脚油门超车,飞溅的泥浆飘洒在桑塔纳前挡风玻璃上,半天都冲刷不干净。这个时候,龚师傅就气鼓鼓地开始骂人。

龚师傅行伍出生,性情刚烈,脾气有些暴躁,几次都想揍这家伙一顿,每次都被杨泽锐好言劝住了。他今天正好借着酒劲,在胜利凯旋的时候一雪前耻。

 随着列车“轰隆轰隆”的节奏,马哲脑海里开始放映起了幻灯片,抗洪抢险的惊涛骇浪,省委周朝晖副书记的鼓励与热情,车祸发生时撕心裂肺的疼痛,省报实习期间的坎坷得失,杨泽锐的严厉,钟正坤的友善,门卫师傅的精明,龚师傅的血气方刚,张慧玲的一头飘飘秀发,包括聂秋林老汉哀怨的眼神与恶霸矿主的一记耳光,一幕一幕地次第呈现出来。

 丝丝缕缕,环环扣扣,马哲感到,这些都是命运之神对自己的一种淬炼与磨砺。  再次用双手平了平槐树村乡亲赠送的这面锦旗,仰天一声长叹,马哲苦笑着摇了摇头,左眼的泪水情难自已地“嘀嗒”下来,染湿了一片耀眼的鲜红,仿佛渲染出了生命中最瑰丽的那片色彩。

这时,马哲的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晚张慧玲为他弹奏的钢琴《命运交响曲》。人生有欢乐、成功和希望,也有苦难、失败和不幸,酸甜苦辣,阴晴圆缺,颜色五彩斑斓,这可能就是命运。

 马哲思忖着,为什么那晚张慧玲弹奏选择了叩击灵魂的《命运交响曲》而不是爱意缱绻的《献给爱丽丝》呢?如果她挑选了《献给爱丽丝》,是不是自己就会与张慧玲终成眷属,自己就不会遭受如此劫难,生活便全然是希望和阳光了呢?

 冥冥之中命运似乎都有安排,但是,人怎能屈从于命运?我要与命运抗争,将命运的如椽大笔牢牢地攥在自己的手中,书写属于自己的人生乐章。  马哲将泪水打湿了的锦旗慢慢地折叠起来,神情庄重地将它放置在了行李箱的最底层,上面覆盖一层层的书籍和厚厚一叠刊发有自己新闻稿件的省报。合上行李箱,一股倔强的信念油然而生,失去的诚然非常宝贵,但不是全部。

 生命尚存,青春依旧,梦想长青。  列车一路向北,人生一路向前。

 马哲探望窗外,在那日落下去的天际线上,已经升起了一轮明丽的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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