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肖嘉琪的头像

肖嘉琪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4/03
分享

“春羽”计划+《我的朋友林惠芳》+肖嘉琪


我的身体里住进另一个人,我知道的,她叫林惠芳,家住新州市福园路497号,是新州第一中学的物理老师,今年48岁,有一个很听话的女儿。

几天前我见过她,就在雅安东路尽头的拐角处,那时夜已经深了,时间沿着6月15日零点继续攀行,我刚跨过生命的第三十个年头,从暮霭花园餐厅走出来,在路口和我的朋友陈梦还有钱景行挥手告别。面前一条斑马线的距离,林惠芳就站在我对面,披亚麻色披肩,穿黑色长裤,毛拖鞋,头发是烫染过后的蜷曲蜡黄,跳动的红色小人映照她苍白的脸。我问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笑着说自己有一天在夜里醒来,听见有人喊她名字,于是就过来了。绿灯亮起,我跨过斑马线走到她身边,告诉她现在的生活并不好过,她拍了拍我后背,说一切交给她就好。路口是停滞车流,汽车前灯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在温柔的怀抱里闭上眼睛,几秒钟后,面前的人影消失,林惠芳占据了我的身体。

再次醒来眼前被喘不过气的黑夜包裹,我以为自己置身一座狭窄的小房间,但跑遍四面角落都没有门,摸不到墙壁,路之所及是无尽幽暗。我对着虚空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似乎起了效力,正前方一小块屏幕开启,画面正对我卧室天花板上的铃兰吊灯,它闪烁了几下,一路往天花板斜下方移,最后定格在床前的书架和橱柜。我知道,那是林惠芳的眼睛。从今天起,她将代替我作为人在世间行走的权力,代替我吃饭、睡觉、说话,而我只能在这片无尽幽暗里坐着,亲眼见证她将怎样一步步接管我的人生。

今天是去H公司面试的重要日子,好在林惠芳没有忘记。我看见她起床,熟练地打开微信回复面试官的消息,她说,收到,确认准时参加,文字后面紧跟着三朵大红的玫瑰花。关掉手机已经是九点零一分,洗漱完毕,她用冰箱里现有的食材做了一顿早餐,金黄小米粥、外焦里酥的油煎蒸饺,煮熟的鸡蛋咬开,还有恰到好处的蛋黄流心滑进口腔。她慷慨地和我共享这些美味,食物在她和我的味蕾里共同绽放的瞬间我想起了母亲,突然有想流泪的冲动。吃过饭后,她没有穿我准备好的纯黑西服套装,而是在衣柜里挑出了压箱底的白色丝质衫和青灰刺绣长裙,我看得皱眉,小声提醒她,面试不要搞特殊,还是严肃些好。她没有理我,在镜子前照遍全身,留下一抹柔软的微笑就出了门。

我低头叹息,想不到这样的表情有一天竟会出现在自己脸上。我从小就是一个很紧绷的人,十八岁那年有位大师帮我算过命,她说我生年四化都在六内,是自立格,一生缺少庇荫,成就全靠自己,离乡背井可获吉运。我拉住她丰腴的手感叹大师不愧是大师,一语就道破我心思。大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手背,说一定坚持啊姑娘,你的路可能会辛苦一点,我用力点头,仔细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和热度,直到对方尴尬地将手抽回才勉强回神。见她掌心朝上,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她满意地笑,五指迅速合拢吞没,又不知从哪拿起一枚崭新的一元硬币,塞进我手里。她说姑娘,这是我们的缘分。

算完命当天晚上下起小雨,我听着窗外雨声填好了自己的高考志愿。表格上明晃晃一共十五个院校,每一个都经过严格考察和精准测算,它们是以我并不宽裕的分数所能企及的最恰如其分的结果,当然无一例外都离家很远。第二天早上母亲拿着表格质问我为什么不报本市的公费师范生:“明明这才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不用交学费,毕了业还包分配工作,现在考教师编制多难啊……更重要的是,你在身边,妈妈还能照顾你。”我低头扒着碗里的稀饭,嘴里含混不清地告诉妈妈,我也想去外面看看。

后来这一走就是很远,不知道究竟是预言一步步应验,还是因为我太执迷于要走那条预设好的道路,那几年我几乎着了魔般地出走,走得越来越远,曾经的好友一个个都淡了联系,又在临近毕业之际和相爱六年的男友各奔东西。我默默转身继续往前走,捂住耳朵,不再理会身后温情的召唤。再后来我工作越来越忙,在无数次加班的夜晚将父母打来的视频电话摁掉,他们发来几段语音条的红点还在黑夜里亮着,不用听就知道里面关心的语气下藏着多少引人焦虑的东西。凌晨三点,不到三十平方的出租屋外下着小雨,和许多年前填报志愿的夜晚如出一辙,我盯着窗户上的水渍,在纸上无意识写下两个奇怪的字——“自由”。停笔时窗户突然被吹开了,大量的冷风灌进来,我裹紧了身上的毛毯。

陈梦是我前公司的同事,漂亮、温柔,安静得没有丝毫攻击性,是我一眼见到就会喜欢的那种。经过大半年略带交心的聊天和频繁的约饭,我如愿获得在她身边长久出现的权利,每个周五下班的晚上,我们相约在彼此的出租屋里喝酒看电影,她喝醉了就抱住我哭,说慧琳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以后我们都不结婚了好不好,等我再挣一点积蓄,就租个大房子一起住。我一遍遍抚摸她柔软的发丝,听见耳边传来小声的啜泣,我说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许食言啊。怀抱里的人突然没了声息,借着昏黄光线,我看见她紧闭的眼帘。

“师傅,去始业大厦。”林惠芳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心里暗骂她奢侈,她不知道这里打表出租车的计价有多贵吧,从这里到始业大厦,至少要花掉我一整天的开销。可她不动声色地盯着表上跳动的数字,捏紧手心悄悄告诉我,没关系的,不要怕花钱,要对自己好一点。我说林惠芳你可真大方,又不是花你的钱。讲出这句话时我愣了一下,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上大学每个月向母亲讨要生活费,她总是叮嘱我要节俭一点,家里并不宽裕,因此每到月底,我总对着零碎的月度账单发愁,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尽力节省了钱却依然是不够的。钱是永远不够的。直到某个周末发完传单的间隙,我咬着牙将她银行卡里打来的九百块钱原路退回以后,才终于领悟这一真谛。记得那年夏天格外热,笨重的玩偶服将我包裹得很安全——停,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林惠芳敲了敲脑袋警告我。她说现在有钱了,应该过更好的生活。我在出租车后视镜里看见那双平静的眼睛,三秒钟后它不再和我对视,视线移向缓速行驶的车外。透过黑色覆膜的玻璃窗,穿越几条熙攘的车流和人群,我看见一只黄油小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上去好像有些难过。

林惠芳并不难过,她说这城市真繁华啊,换作是我也会留恋的。我问她,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林惠芳摇了摇头。

我知道的,林惠芳不是我,她早晚要回到自己的家去。



始业大厦十七楼,电梯载着我们一路往上,我在林惠芳耳边低声念着面试的注意事项,我知道她并没有听,她的计划之一是搞砸我的面试,她知道这是我留在这里最后的希望,只有毁掉它,我才能心甘情愿地跟她回家,回她的家。

正对一排面试官坐着,林惠芳牵起嘴角,在我一字一句的引导下顺利做完一分钟自我介绍,透过她的眼睛,我看见对面中间位置的中年男人笑了一下,纯白简历在他手里翻来覆去。我以为他会问我些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问,旁边唯一一位女面试官先开了口:“慧琳”——温柔去掉姓喊我名字,我还来不及咀嚼这两个字的意味,又听见她说:“你在前公司干了六年,也做到不小的职位了,可以简单讲讲你的主要工作内容和经验吗?”

我告诉林惠芳我们还是按照老样子,我在心里说一句你学一句,林惠芳说好,她看上去很配合,讲出的话语清晰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和我提示的一字不差。她说:“因为前公司的业务主要在新能源汽车和新兴自动驾驶技术这两个方向,所以这四年来我接手的大多是一些前沿项目,尤其在自动驾驶方面带领团队取得了一定技术上的突破,帮助公司实现了从L1-L3的跨越,目前他们已经上市的整套单车智能系统就是由我们团队负责开发的。”

“你觉得现在自动驾驶技术的发展前景好吗?”

“我觉得还是不错的……”林惠芳正想按台词继续说下去,左手边一位操着南方口音的男人突然插嘴问道:“方小姐,请注意,我们这里是一家老牌汽车公司哦。你做了这么多年,应该对当前的汽车形势很了解吧?目前新技术尚不稳定,各个地方安全事故频发,无人驾驶热潮已经减退很多了,国内外互联网巨头和造车新势力的自动驾驶部门都有不同程度的缩编,其实我们业内都不太看好这个烧钱的项目的。我们公司现在的主要业务还是在传统汽车方面,如果你将来入职,接触到的工作也会相对常规和机械,这个情况你能接受吗?”

接受,我接受。我对林惠芳说。

“不接受。”林惠芳对他们说。

我默默闭上眼睛,知道她还是出手了。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我听见林惠芳慷慨激昂地对着那些面试官讲述自动驾驶项目从长期来看有多么值得开发,而“我”是多么热爱它,为它付出了怎样的心血,又多么希望能有一块可以施展拳脚的用武之地……她说自动驾驶项目是我的梦想,我的初衷,我甘愿奋斗一生的宏伟蓝图。她说得那么滑稽,那么不合时宜,我听见在场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还有人发出短促的哼声。

我并不怪她。对这个回答也并不意外。因为无论林惠芳出于什么目的,讲述的方式多么戏谑,我知道她说的都是真的。

现场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坐在最中间的中年男人突然放下手中的简历,在一片尴尬的沉默里独自鼓起了掌。他绝对是故意的,拍手的频率慢得像是掉帧的电影,拍得我脸上火烧一样的疼。掌声落幕男人再度拾起桌上的简历,在掌中无聊把玩。他说,既然你这么喜欢,当初为什么从前公司离职呢?

“就像刚才那位先生说的,公司的资金支撑不了自动驾驶项目了,我被优化了。”林惠芳已经学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回答了。而我应当庆幸她给我留了面子,真实情况比这糟糕一万倍。当时公司的智能系统还没上市,有一个版块要找外包去做,在没有进行充分技术评估和检测的情况下,我把这个项目交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结果试运行阶段出了问题,投放的一千台车辆全部报废——公司没有开除我,只对我做了降级处理。那段时间我彻夜难眠,胸口常有密密麻麻的窒息和刺痛感,精力很难集中,也不愿和人说话,心理咨询师告诉我,在我内心赖以生存和维系的精神根基正在缓慢地崩坏,停下来休息一下也未尝不可。于是我辞了职,三个月后来到这家新公司应聘。

林惠芳完全在扯谎,只要他们稍微做一下背调,就知道我在职业生涯是有污点的。不过也不重要了,从她说出“不接受”那一刻起,一切说辞都失去效力。那位面试官听了这个蹩脚的解释后却表示理解:“这个世界就是很残酷的,同样作为工作机器,男人天生就比女人有更多的可利用价值。”金框眼镜里反射出林惠芳疑惑的表情,他莞尔一笑,“我指的是,女人通常会在家庭上付出更多。我猜你前公司的领导应该也有这层考虑吧?”林惠芳依旧不语,他接着解释道:“因为你们总要结婚或者生育的,所以,不管你曾经为他们贡献过怎样的价值,一旦将来有利益减损的可能,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脚把你踢开。”镜片下的眼纹层层堆起,凶猛视线被中区反射的弧光挡住,林惠芳得以直视他的脸庞。

“其实我很敬佩你的能力,和你的,抱负。但是你知道,三十岁的女性对于职场来说已经不算年轻……你之后有结婚的打算吗?”

没有,没有,我在黑暗里拼命摇头。

“有的。我确实已经不再年轻。”林惠芳笑着点头。

“打算在两年内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并在三十五岁之前生下孩子。这个情况,贵公司能接受吗?”

不知道是谁的大脑“嗡”了一下,我耳边只剩金属轰鸣的声音。在这巨大的轰鸣声中,我看见对面的男人笑着摇了摇头,听见那个南方口音的面试官说:“你的情况公司会综合考虑的,感谢你的坦诚,面试结束了。结果会在明天下班之前发送到你的邮箱,请注意查收。”

我瞥见先前那位女面试官一闪而过的失望眼神,倘若能在场的话,我和她的表情应该是一样的。

走出始业大厦后皮肤被扑面而来的热浪蜇了一下,一滴汗水顺着脊背滑落。你现在终于如愿了吧。我说。林惠芳挽起衬衫的袖子说,是啊,为了让你死心,我可是大费周章。你看,大城市也没什么好的,留不住你这样的人才。不如跟我回家去。

回新州吗?可你已经不叫林惠芳了,回去之后也没人认得你。

没关系,等回到新州,你自然就会变成我的样子。那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打扮漂亮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你不喜欢做家务对吗?没关系的,等你像我一样结了婚自然就喜欢了,比起忍受脏乱的房间,一个人拖地的时光是多么珍贵啊,也许你还可以放一首钢琴曲,但我保证你肯定没心思听,因为拖了地还有两个班级总共97份的物理试卷要改。等你走进卧室,就会发现试卷正在被你两岁的女儿撕着玩儿,碎纸片落了一地,这时你的丈夫早已不耐烦,说你可终于来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管教小孩。等你安抚女儿在旁边的小床睡下,轻手躺在卧室的床上,身旁的男人放下发烫的手机,用胳膊揽住你身体,说你今天辛苦了,并温柔亲吻你额头,你笑着说没事,那一晚枕着男人的鼾声做了很多的梦。

你笑了。是不是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别傻了小姑娘,十八岁那年是不是有个大师帮你算过命?她说你是自立格是哄骗你的,这句话她跟很多小姑娘都讲过,那些人跟你一样信以为真,拒绝掉了世界上许多物质和情感的助力,梗着一口气独自跑了很远。但你应该忘了,后面她还说,你以后会有一个很听话的女儿。只有这句是真的。

亲爱的,在我的计划里,不出十年,你就会彻底变成我,而我,将永远取代你。

夏日的暑气蒸得人头昏脑胀,我闭上眼感觉身体仍在颤抖。林惠芳,你明明过得不好,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你以为留下来就会更好吗?

可我在努力……

话还没说完,突然手机响了,是母亲发来的语音消息,问我面试得怎么样,有把握没有,林惠芳切掉文字输入框,用轻柔语音告诉她,面试应该没戏了,过几天就买票回家。那边很快回复,声音难掩喜悦和激动,她说,好啊好啊,回来吧,妈给你做好吃的。关掉手机,我们沉默着结束对话,蹲在大厦角落的阴影里流下眼泪。

那天我们在热浪里走了很久,衬衫黏腻地巴在皮肤上,闷得胸口喘不过气。落日之前,她带我去四角广场坐了一次摩天轮,摩天轮升至顶点的时候,太阳彻底落下来,星星在高耸的阴影上点灯,整座城市仿佛陷落在一片渐变的橘粉色光晕里。林惠芳告诉我,她的家乡也有一座摩天轮,轮子是彩色的,铁线一圈圈缠绕,比这个要小很多,但已足够俯瞰世界的美景。我问她很想家吗,她说当然,她跟我不一样,她不需要我口中那种稚嫩的自由,比我更勇敢,更先拥抱命运。哪怕它跟你描述得一样残忍?我问。她说无所谓,新州就那么大,怎么走都是错的,但你怎么走也都是对的。


第二天早上我比林惠芳先一步醒来,我在黑暗里起身,床上的人也和我同样坐起,我伸了伸手脚,床上的人也和我一样伸了伸手脚,我再次呼吸到鲜活的空气——原来在她熟睡时,我竟然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手机时间显示上午十点十七分,锁屏界面弹出一条未读邮件,是昨天面试的结果通知,不出所料没有通过。我放下心底隐秘的期待,打算睡个回笼觉,突然手机铃声响了,是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电话接通,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是昨天的主面试官,魏明舟。

“方小姐你好,刚才你有收到HR的邮件吗?是这样的,你应聘的系统工程师岗位我们另有人选了,但公司很看好你的潜力,而且鉴于你的职业规划是在无人驾驶领域,公司高层昨天通过会议表决,计划正式开辟这块项目。现在我以研发部总监的身份,邀请你来做无人驾驶项目组的组长,薪资在原来的基础上增加10%,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我想说“可以,我愿意”,话到嘴边却开不了口。魏明舟察觉到我的沉默,接着说道:“没关系,我可以给你一天时间考虑。不过有必要说明的是,新项目前期工作强度会很大,熬夜加班是常态,这个你应该也知道。所以,关于你的人生规划部分,我建议你也慎重考虑一下。公司当然也有完善的婚育保障,但工程师的重心只能有一个。”

我说,谢谢魏总,我会慎重考虑的。挂断电话,耳边又开始嗡鸣一片。

微信里多了一条验证消息,头像是一只蓝天背景下振翅的仙鹤,名叫魏明舟。我再次深吸一口气点了通过,输入框里飞速打出“魏总好”,手指下的发送键却迟迟按不下去,又在文字后面加了三朵玫瑰花,还没编辑完,对方先一步发来消息: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上午八点,欢迎拿着入职材料来公司报到。[喝咖啡]

点开魏明舟的朋友圈,全部公开可见,里面大多是一些汽车论坛和活动推送,最新的一条是6月1日,发了几张小男孩正在画画的照片,配文是:儿童节快乐!儿子的绘画又进步了[强],底下有一条HR的评论:那么忙还不忘陪孩子,不愧是中国好爸爸[笑哭],魏明舟回复:不错过孩子的每一步成长!

我默默关掉朋友圈,闭上眼睛,回想着那些前后矛盾的话,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就差一步,就要回归正途,甚至比原来的道路更加宽敞。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但就这么放任自己犹豫,可能是房间太空太冷,鼻腔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涩。回过神,才发现桌上的简历已经被撕成一片一片,掉在地上,我仿佛听到孩子的哭声。

我将攥紧的手机掷回桌面,几秒后又重新拾起,打开魏明舟的微信,将输入框里的玫瑰花逐个删除,鬼使神差般在键盘上敲出两行字:谢谢魏总赏识,可这份工作我恐怕不能胜任,所以无缘加入贵公司了,抱……“歉”字还没打完,手上的动作骤然暂停。我以为林惠芳醒了,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还在。真心想去吗?不知道是谁在问我。那个声音说,你真能抵抗得了再来一次的压力?我再次眨下眼睛,手底的“歉”字缓慢聚敛成型,那个声音又问,林惠芳怎么还没醒?三、二、一……正要按下发送,手机顶部弹出母亲的消息,我飞速点开,切掉了魏明舟的对话框。那是一张图片,翠绿叶子托着几朵紫色花球,星星状瓣朵热闹地簇拥在一起。紧随而至的是一条60秒语音,声线经过扬声器过滤略显年轻:“琳琳啊,你看妈妈养的绣球花开得好不好啊?今天刚开的,早上一起来我就看见了,哎,这回我也算扬眉吐气啦,你爸一天到晚总嘲笑我,说我养什么死什么,你看,这不也成功一回了?不过妈妈主要还是沾你的光,这一听说女儿要回来,花就自动开好啦……”我一边听一边控制不住地笑,绣球花图片被放大一遍又一遍,紫红花瓣上沾满水珠。合上图片后我告诉妈妈,我很快就能回家了。

再次打开魏明舟的对话框,如同屏住呼吸跳进水里,我把婉拒的话发送出去,终于能浮出水面透一口气。过了几分钟魏明舟才回复,公事公办的语气,对我的决定表示遗憾和可惜,并祝我未来一切顺利。与此同时,朋友圈多了一条小红点,是魏明舟点赞了我生日那天发的动态,紧接着是一条语音,不同于先前的语气,他说:“6月15号我也在暮霭花园,原来那天是你的生日,那家牛排很不错的。”停顿了大概有一分钟那么长,他接着说:“你昨天来面试的时候,穿得很漂亮,很女人。我之前对你说的话都是站在公司的立场上,我个人其实是很欣赏和赞叹你的决定的,没有别的意思,同事做不成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我只觉得好笑,没有再回复他,关掉手机,躺回床上闭上眼睛,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惠芳啊,快醒醒吧,就带我回你的家乡吧。

过了很久林惠芳睁开眼睛,她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我已经帮你查好回新州的车票,最近的一班是明天上午十点,高铁,八个小时。我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收拾行李,还有,好好告别。

林惠芳“噌”一下从床上弹起来,嘴里嚷嚷着来不及了。出租屋里的东西并没有很多,我想起自己的事业开始有起色以后,从与人合租的逼仄卧房里搬出来,狠心租下距公司通勤只要三十分钟的黄金地段,一室一厅,明亮,也足够宽敞。陈梦来参加我的“乔迁宴”,我们点了烤鸭和啤酒的外卖,瘫在房东送的橘黄色软皮沙发上构想着房间的宏伟蓝图,她一只脚敲了敲地面说这里要铺一块地毯,前面一定要有巨幕投影,整个房间要装成奶白色的,这张茶几也要换掉,换成原木的。她酒量实在不行,一瓶下去已经有了醉意,我盯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嘴角不自觉咧到耳朵根,我说对啊,卧室要换个大床,客厅的窗户要敲成落地的,换你最喜欢的奶油黄纱帘,阳台再加两个悬挂秋千,养一点小花和绿植。她白了我一眼,说我养什么死什么,就别祸害那些花花草草了吧。我笑嘻嘻地搂住她,说有人会帮我养嘛。后来那些设想十有八九都被搁置,唯有她送给我的铃兰仿真盆栽至今摆在书架上。林惠芳小心翼翼地拿起,指着它对我说,这个装不下了。还有书架这些书,都装不下了。

我借着她的目光抚摸架上的书籍,满满当当摆了四层,有学生时代的专业书和考证的学习材料,也有我工作以来自己购入和他人寄赠的前沿科技杂志和专著,我梦想着通过它们跻身行业翘楚,可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说书不要了,都扔了吧。铃兰你帮我拿着,无论如何,都请把它完整带回家。林惠芳点了点头。她痴迷般摸了摸茎上弯腰垂挂的花朵,说真漂亮,真逼真,像极了女人的眼泪。叹息一声装进盒子里。

她决心舍弃掉这间屋子里的大部分东西,包括换季的被褥、厨房的锅碗瓢盆,还有那些过于年轻的衣服。林惠芳说我已经不再适合它们。装进行李箱的东西已经被压缩到极简:精挑细选的四季衣物、几双鞋、一些化妆品和配饰,还有毕业证、学位证,曾经参赛的获奖证书和奖牌,一个笔记本电脑。即便是这些,24寸的行李箱也有点吃不消,林惠芳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合上,回过头,才发现盒子里的铃兰盆栽忘记放进去。

装不下了,到时候我把它拿在手上。林惠芳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房间一点一点暗下来,不知不觉白天已经过去,整个客厅狼藉一片,17楼的飘窗外清晰映见光影流动,散射的光线穿透玻璃,落进我们的眼睛里。我说辛苦了,去吃点东西吧。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表示同意,趿拉着拖鞋就准备出门。我无奈叫住她,提醒她换件衣服。这将是我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个夜晚,替我好好看看它吧。我说。林惠芳嗤笑一声,对我这种矫情的论调表示不理解,但还是照做了。重新开箱实在麻烦,她从已经淘汰掉的衣服里挑了一件出来——的确太年轻了,泡泡袖,蓝白相间的格子短裙,精致娃娃领,我望着镜子里青春靓丽的打扮,一想到这样的外壳底下居然住着一颗48岁的灵魂,不由得一阵胆寒。林惠芳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年轻过了。


我告诉林惠芳,友谊路有一家蛋炒饭很好吃,我们可以打车去。林惠芳说,我知道,你和陈梦经常去的那家。你去那里,是希望再遇见她吗?我说是。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

林惠芳笑我还放不下她,嘱咐我见到她好好说话,并慷慨让出身体的使用权。我用自己的眼睛重新看见这座城市,一路上都是年少时曾为之着迷的霓虹夜景。道路畅通无阻,最终抵达我们熟悉的店面,装潢精致,陈梦就坐在熟悉的靠窗位置,旁边是她的先生钱景行。我假装目不斜视地走进去,余光却注意到陈梦条件反射般松开了那个男人的手。她站起身轻轻叫住我:“慧琳”——还是像往常一样,温柔去掉姓喊我名字。我转过身,用冷淡的目光望着她。陈梦似乎被这个目光烫了一下,再次攥紧钱景行的手。哎,你别吓到她了。林惠芳连忙提醒我。于是我又把目光移到钱景行身上,钱景行缩了缩脖子,不敢和我对视。

“慧琳,你怎么来啦?”陈梦试图缓和气氛。“我是来找你的。”我不客气地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服务员递来菜单,我点了一份牛肉炒饭,之前常吃的口味。饭菜很快上来,味道一般,我不紧不慢地吃着,对面两个人面面相觑,钱景行拿起电话,起身拍了拍陈梦的肩膀,说了句“你和方姐好好聊”便消失在门口。我忍不住冷笑,问陈梦:“你到底是怎么看上他的?”

“他对我挺好的。”她说,“慧琳,你今天很好看,跟我第一次见你时一样。”

我没有说话,低头吃着盘子里的炒饭。陈梦盯着远处,叹了口气:“唉,那是几年前来着?那时候你刚进公司,我本科毕业就工作了,比你早一年入职,你一来我就感觉你跟周围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总是独来独往,看起来很凶的样子,让人甚至不敢直视你的眼睛。你一来所有人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可你每次都把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也越来越受到公司器重,我从来不怀疑你会走得更远。”

“可是慧琳,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们注定不是同路人。”陈梦忽然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蓄满水光。

“所以——”我发出的声音在冷气里打颤,“你一直在耍我吗?”

“我没有。”她眼泪掉下来,语气却意外坚定,“你不知道,在你没来之前,我已经在这个陌生城市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没有人和我说话,那种感觉让我几乎疯掉。就在这时候,你来了,你主动靠近我,每天和我一起上下班,一起出去玩,无话不谈……慧琳,我曾经真心把你当朋友。”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遇到问题不和我商量,自己辞职跑路,留我一个人收拾烂摊子,这就是你所谓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年前,陈梦突然告诉我她谈恋爱了,对方是一个小公司的合伙人,叫钱景行。她带我见过一次,那个人很会说漂亮话,是个逢场作戏的高手,我当时并不看好他。后来公司有一个项目公开招标,钱景行的产品刚研发出来,也想参与竞标,但错过了前一个质检流程,陈梦想帮他一把,就委托我帮他补签一份技术检测报告,并向我保证这是钱景行多年的心血,一定不会有差错,我答应了。最后他以性价比极高的优势压过其它合作的大公司,拿下了这个项目。可就是因为这份报告,钱景行的系统运行出问题,陈梦辞职了,我和她也断了联系。

“收拾烂摊子?别假惺惺了。你为了帮公司逃掉赔偿款,伪造了一份新的检测报告,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景行的公司,害得他差点破产,你简直要把这烂摊子踹翻了。”

“这是最符合公司利益的决定。但凡我能联系到你……”

“公司的利益?那我呢?你有想过我吗?”

“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那份报告只有你能伪造。”

今天的蛋炒饭加了太多辣椒,我咽下喉咙里火烧的刺痛,端起茶杯喝了口水。

“我们不说这个了。”陈梦用掌心抹掉眼泪,“不想再和你吵架了,说点开心的话题吧……慧琳,我怀孕了。”

沉默的空档,林惠芳将我按了下去。她劝说我何必这样,难道看她哭就能开心了吗。我被一双无形的手拽回黑暗,林惠芳重新占据我的身体,她轻轻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陈梦的肚子上,宽松T恤底下已经有了明显的凸起。“恭喜你啊。”林惠芳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更稳定。

气氛缓和,陈梦哭着哭着就笑起来,是那种母亲独有的柔软的笑,一只手隔着衣物温柔地摩挲肚皮,她说预计今年年底出生,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能来喝满月酒。林惠芳摆摆手说不了,“今天其实是专程向你告别的,我明天就回新州了。”陈梦肉眼可见地难以置信,问我还会回来吗,林惠芳说,不回来了。

“没有人会不需要陪伴。”

我不知道林惠芳说的是她还是我。想起几天前独自度过三十岁生日的夜晚,我特意订了最好的西餐厅和最漂亮的生日蛋糕——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生日蛋糕是陈梦最爱的帕恰狗图案,而暮霭花园餐厅,是我们曾经徘徊在门口不敢进的地方,那时我指着门口的招牌说,三十岁之前,咱俩一定能坐在里面吃一次饭。可她总是食言。我点起一根蜡烛,盯着火苗燃烧了几秒,然后吹灭,丝丝缕缕的烟雾缠绕进鼻腔和眼睛。恍惚间我看见陈梦走了进来,手里提着蛋糕,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一瞬间我几乎要站起来了,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说你果然没忘了我,下一秒却看见她身后跟着一个男人,一只手攀上陈梦肩膀。我刚要站起的身子迅速落下,扭过头侧对他们,试图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陈梦从这里经过时还是发现了我,她嘴角有一瞬的凝固,又重重提起来,尴尬地和我打招呼。她说今天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这位是她的先生钱景行,先生两个字被咬得很深,我笑着祝福他们长长久久,她也同样祝我生日快乐。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的话可说。沉默中我收起蛋糕说自己先走一步,走出餐厅门口,她和钱景行隔着玻璃窗向我挥手告别,我也同样挥手,转身时终于卸下表情。

那天晚上,我在马路对面遇见林惠芳,默许她进入身体,从此成为我的新朋友。

最后一次,我和陈梦一起走出饭店,在门口时,林惠芳替我拥抱了她。钱景行就在不远处等候,林惠芳先一步从她怀抱里逃离,说快去吧,他还在等你呢。陈梦轻快地冲我挥手,然后快步上前挽住钱景行的胳膊。我看见灯光底下两个影子紧紧挨在一起,钱景行张开手臂将她瘦小的身体包裹。我和林惠芳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身影在夜色里渐行渐远。

几分钟后,我收到钱景行的微信,他说:“方姐,那件事责任在我,你别怪梦梦。她不是故意丢下你的,当初是她跟你们公司领导请示,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这才辞了职。你过生日那天她去暮霭花园,是想特意去看看你的,看到你一个人过生日,她回来之后哭了很久。过去的事情咱们就不提了,祝方姐未来一切顺利,以后常联系。”

林惠芳叹了口气,回复他:“常联系。”我责怪她冷漠,外面的世界突然下起小雨。

回到家后搬家公司已经指派工作人员上门,林惠芳留出今晚要用的床单和被褥,其它东西全部拉走。穿灰色工服的师傅很守规矩,按照称重的规格支付给我们一百九十一块零三毛,清点完所有物品后林惠芳叫住他,递给他一个盒子:“把这个也收走吧。”师傅掂了掂盒子的重量,打开是一座木雕的铃兰盆栽,他憨厚地笑,说:“这个东西扔了怪可惜的。”林惠芳说:“实在带不走,就当送你了。”他颔首道谢,上车之后还特意摇下车窗探出脑袋,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说“有缘再见”,林惠芳重复一遍“有缘再见”,货车载着旧物奔向某个不知名回收站,我知道再也不会见。



房租这个月底刚好到期,在空荡的房间将就一晚后,林惠芳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这里,并给房东发消息说钥匙就放在门口的地垫底下,待他过来检查,没问题的话请把押金退还,房东二话不说退了押金,最后一句话是祝我一路顺风。带着他们的祝福顺利坐上高铁,八个小时后,列车抵达我们熟悉的故乡。

刚一出站就和燥热的空气撞了个满怀,鬓角渗出几颗豆大的水珠。林惠芳说你看啊,我们回来了,这里的太阳永远赤裸,不遮掩、不矫饰,平等地将所有人灼烧晒透,它不会让你像青蛙一样泡在温热的水里——你知道那并不舒适,窒息感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走到乘车点拦了一辆出租车,林惠芳说去福园路497号,全程16.8公里,抵达时司机报出的金额让我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回到十年前,物价低了一半不止。

林惠芳,新州真好啊。

林惠芳没有回答我。此时绿灯亮起,出租车载着我们驶离十字路口,左转,一条笔直的单行道,玻璃窗外树影斑驳,后视镜里再也看不见来路。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又喊了几遍林惠芳的名字,她才拖着疲惫的嗓音告诉我别吵,现在她的目的已达成,需要休息一会儿,接下来的事就靠我自己了。我感到一阵颤栗,再睁眼时,发现又能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下车后我给母亲发消息说已到楼下,电梯的装修极其简陋,卫生也不好,隐约散发出一股闷臭的气味。我摁下九楼,刚走出电梯,还没到家门口,901的房门就应声打开,母亲站在门口迎接我。她披着亚麻色披肩,穿黑色长裤、毛拖鞋,头发是被烫染过的蜷曲蜡黄。这个场景让我愣了很久,要不是她看起来更苍老,我几乎以为林惠芳就在家里等我。

母亲接过手中的行李箱,拍了拍我的后脑勺:“傻了?不认识你妈了?”我赶紧回神说没有。“妈,我好想你啊。”她笑着揽我入怀,我摸到她手上干瘪的裂纹。

进门之后我首先看见一桌丰盛的菜肴,各色盘子摆放得精致整齐,然后是坐在餐桌旁我的父亲,他刚斟满一杯酒,见我进来后瞪着眼睛打量我,我叫了声爸,他弯起眼睛点了下头:“好闺女,回来了啊。”最后我看见了我的弟弟,此刻他正双腿盘在沙发上打游戏,脊背挺得很直,假装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视线却轻轻瞟向门口。母亲低声斥责他:“方志恒,怎么还玩手机,你姐回来了!”方志恒这才状作不经意朝这边瞥了一眼:“哦!姐你回来了。”他伸出腿从沙发上下来,怯生生地望着我,抱枕下的扬声器里传出阵阵枪响。

饭桌上母亲不断给我夹菜,翻来覆去地感慨女儿终于肯回来了,又提起市一中的初中部正在招物理老师的事,正规编制,五险一金比例高,薪资待遇也不错,还有王阿姨家那个小伙子,比我大几届的高中校友,前些年考上公务员,三十出头就干到了副科级,他们家在市区有三套房。我依旧像十几年前那样低头扒饭不说一句话。母亲问我怎么了,是回家不开心吗,我说挺开心的,回到家就像有了依靠。迎面碰上她欣喜的目光,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回来,她反问我:“回来不好吗?你一个人在大城市那么辛苦,生病了谁照顾你?你在身边的话,出什么事爸爸妈妈第一时间就过来了。再说了,将来我和你爸百年以后,你弟弟就是你最亲近的人了,你们姐弟俩在一块,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父亲将盅里的酒一饮而尽,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慧琳,你说,做父母的哪有不为儿女考虑的呢?让你回新州,主要是舍不得你,你说我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一出去就再也不回来了,一年到头面都见不上几次。你从小就是省心的孩子,现在也成才了,可你弟不一样,他被我们惯坏了,什么都不懂,我实在放心不下他,以后你要替我们多帮帮他,知道吗?”他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我,“你看看,你弟这高考志愿的事呀,愁死我了,我们也不懂,你文化水平高,帮忙参谋参谋,看看报啥比较合适。”我伸手接过,看到蓝白相间的封皮上写着“普通高校在新招生录取统计资料(2020-2023)”。我问方志恒考了多少分,他说,484。母亲问我:“琳琳,学你那个专业可以吗?看起来就业好像挺好的。”我告诉她汽车工程专业在新州没有合适的院校,而且以方志恒的分数,要想报的好一点,就要去外地了。父亲在一旁摆手说没事,那就去外地,男孩嘛,皮糙肉厚的,就要多历练,多闯荡。

“嗯,是要历练。”我点头,放下碗筷说吃好了。这一路太累了,我想休息了。

母亲说好好,快休息吧。她帮我打开小卧室的门,行李箱也一并推了进来,“这间房我已经让你弟腾出来了,也收拾好了,你就踏踏实实住这儿,让他睡沙发。”

卧室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书架、桌子,甚至衣柜里都是方志恒的东西,但被母亲收拾过后已经足够干净整齐。我一头扎进柔软的被子里,嗅到上面阳光和洗衣液混杂的味道,再一个翻身,看见窗台上放着一盆紫色的绣球花,枝叶被修剪过了,似乎比几天前开得更盛。

我一心祈祷着林惠芳快快醒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梦里我一刻不停地奔跑,路边有一个男人,怀里抱着女婴,问能不能跟我一起跑,我答应了。我们三个人拐过繁华巷口,跑进一条安静的小路,女婴突然长出翅膀变成小鸟,她说也想去外面看看,飞到空中再也看不见。前方又出现一个路口,林惠芳满头银发,佝偻着身躯在那里等我,她指了指大路说回去吧,路上无人驾驶的汽车满天飞。我没有再理会,牵起男人的手朝相反方向继续奔跑。我很快跑不动了,男人背起我慢慢地走,路边遇见一个算命摊子,那人声音苍老,说这条路一眼就到头了,没什么可算的了。她将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递给我,我还给她一枚硬币,手指相接,那只手如同记忆里的一样温热丰腴。我问她我们在哪里见过吗,她笑着说,姑娘,这就是我们的缘分。

醒来后我盯着墙上的天花板怔愣许久。十六个小时过去,林惠芳依旧没有醒来。我知道她不会再醒了。我起身走出卧室,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抬起头时,镜子里出现一张疲惫而松垮的脸,双目无神,眼睑下方渗出几道可怖的细纹。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错了,比起母亲,林惠芳长得更像我,唯一不同的是,林惠芳比方慧琳更衰老。

洗漱完毕,母亲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琳琳,醒了啊,一会儿该吃午饭了。”我应了一声,走到客厅在沙发里坐下,方志恒正低头摆弄手机,似乎我无意间侵占了他的领地,他用一只手推了推我的后背:“起来,打游戏呢。”我离开沙发,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墙上的时钟刚好指向十二点,透过厨房的玻璃门,我看见母亲忙碌的身影,正午的阳光刺眼,张牙舞爪的灰尘漫过她的身体。突然她在背光处冲我笑了一下,空气里飘来油烟的气味,而我迎着光线回应她,露出和林惠芳一样柔软的微笑。

(全文终,共14035字)


肖嘉琪  上海市闵行区吴泾镇虹梅南路5800号  华东师范大学  创意写作专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