辈分
小时候,第一次给远方工作的父亲写信,称呼为“亲爱的爸爸”,写完信交给母亲看,母亲说这样称呼不好。我问道:“为什么不好?您不也是这样称呼的吗?”母亲乐了,说:“傻孩子,我能这样称呼,可你却不能。”“为什么呢?妈妈!”“因为我与你父亲是平辈,而你不是。你是晚辈,给长辈写信称为‘尊敬的’或‘敬爱的’,要讲辈分的,这是规矩。”我惊奇地问道:“什么是辈份?什么是长辈?什么是晚辈?”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母亲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又就说:“比你年纪大的人就是长辈,年纪小的人就是晚辈。”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每逢清明要聚在一起祭祖奉贡品。我的祖母在全族人中辈分最高,每年祭祀都由她主持。按辈分算我刘氏家族以“修文尚武、长发富贵、定国安邦、家和事兴”排序。祖母系“武”字辈,我的父亲系“长”字辈,我系“发”字辈。
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全族都聚在一起轮流做东。特别是清明,祭完祖宗后便发放供品,按辈分的高低分配祭品。辈高的就多一些,反之则少一些。所以族人们常聚在一起开玩笑,说老的不死,少的翻不了身。意思就是辈分太高的老人如果健在,自己则无法做族辈中的年长者。有一年清明,一位年约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叫刘贵田的称我为“小老爷”的时候,我吃惊不小。我才九岁啊,四十岁的中年人这样称呼我,便偷偷跑去问母亲:“妈,你不是说年龄大的就是长辈,年龄小的就是晚辈吗?干嘛刘贵田还叫我‘小老爷’?”在一旁的祖母听了哈哈大笑,说:“辈分不是按年龄大小来分的,你这个瓜娃儿。”哎唷,我越发糊涂了,搞不明白辈分究竟是什么东西。
待稍年长一些,同龄的刘氏子弟叫我“老爷”时,我才明白原来辈分高倒有高的好处。尚且不说每到祭祀完祖先可以多分供品,就是在平日里,晚辈见了长辈,要问好,否则会视为“不孝”。长辈无论年龄大小,对“不孝”的晚辈都可责备一番。晚辈则毕恭毕敬,俯首倾听。若是长辈到某一晚辈家中,做晚辈的自然而然要好好孝敬一番,不敢怠慢。
邓干山威严而庄重。山顶上有我刘氏祠堂,祠堂内供奉着我刘氏百年来的先祖。老人们说,我刘家从高祖算起,二十四代的皇位,到了我们这一辈,不能辱没祖宗,要与人为善,恪敬恪俭,家族才能兴旺发达。进入祠堂跪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的。辈分太低的人只能跪在祠堂外面的空地上。空地很平整,有花有草,特别是阳春三月,芳香四溢,沁人心脾。等到清明,人齐齐地跪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映在这青山绿水间倒也不失风景。可惜这好山好水被死人占了。这么一个好地方,怎么会让死人占了去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是我们的祖先,死了应该占去活人的好景物?这些美丽景色点缀着一座僵死而冰凉的坟墓,活着的人却朝它顶礼膜拜,这难道不可悲吗?给活着的子孙留一个好去处,也算是功德无量呢!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开始烦倦了这种家族生活,可怜我小小的年纪却硬要与好些大人们一起学着摆架子,学着趾高气扬,居高临下地使唤别人,板起面孔训斥人。我才十来岁的少年啊,居然有一种训斥人头头是道的模样。“权”在我这个不谙世事,不知天高地厚、子丑寅卯少年的脑子里膨胀。我担心自己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去年冬天,祖母病故,这样我的辈分又升了一级。辈分虽然在长,可我觉得自己仍然很小。在那些年龄比我大二倍、三倍的青壮年面前,甚至一位六十岁的老翁颤悠着身子,缓缓地给我跪下磕头的时候,我的心紧缩紧缩的,六十岁的老人,频临土地的一位老人给一位说话还带着奶腔味儿的少年磕头,你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每到清明,我就怕得要死。怕再见到那位老翁给我磕头,虽然那老翁现已去世多年,可我仍然害怕见到其他人给我磕头。十几年的光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这阴影一直陪伴着我由一个少年长大成壮年。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的上一辈逐年老去,逐年离世,我的辈分也越来越高。按祖训:辈分高的人给辈分低的人叩头,辈分低的那位是要折寿的。我不敢向年龄比我大而辈分却低的人叩头,我怕那些晚辈真的被折去寿数,我很希望他们都能够平平安安地走完人生。
我无力抵制祖训,仅管我远离家乡在外乡城市工作。因忙,平时很少回乡,只有到了清明,我就会携妻带子回乡祭祖。面对那些辈低的人群黑压压地跪在我的面前叩头讨赏时,我心里明白,我已经开始逐渐走向衰老。在不久的将来,我或许也会躺在这片崇山峻岭之中,会有我的下一代成为这群人,甚至这群人的后代中的长辈,并且一直延续着这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