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紫薇掩娇柔,料峭春风侵冷袖。侵冷袖,新愁入荒丘。
——题记
黄昏近,暮霭沉,院墙边的紫薇花影子拖得老长。清风起,花瓣落,像撕碎的信笺在空中飘然转旋。我伸手接住几片飘落的花瓣,也邂逅了清凉的春露——清明时节的雨露总是特别厚重,从手心凉到心里,令人陶醉。古诗所言“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非虚,此时虽未雨,我心已醉。可此刻的醉意,却是浸在记忆里的陈酿。
(一)邂逅相遇,适彼何方
清明假日与其他节日并无不同,同学们踏着放学的铃声有序离校。母亲早已推着那辆老式电动车候在校门西侧,我匆匆蹦上车搂住她的腰,赶着去和爸爸碰头回老家。我们穿行在梧桐成荫的小巷,风带着清明特有的气息,掠过母亲霜白的鬓角,吹进我潮湿的心。
在霞飞路转角处,风忽然凝住了。母亲单脚支地,电动车与一辆斑驳的三轮车静静相对。车上码满了手工布艺:靛蓝粗布笔袋缀着梅花盘扣,素麻书包上的锦鲤仿佛要从莲叶间蹦出来,最打眼的是件藏青围裙,前襟金线绣的出水芙蓉在夕阳里泛着微光。
戴深红毛线帽的老人窝在小马扎上,青筋凸起的手正摸着个青布袋子,边角绣着细密的云纹。听见动静时,老人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堆满黄昏的静谧。
“要带个布袋么?”老人看着我们,浑浊的眼底泛起温润的光。母亲探身翻看车斗里的物件,指尖抚过布料上细密的针脚:“这盘扣做得真讲究。”老人笑笑,红绒线帽下露出几缕银白的鬓发:“老辈人传下来的手艺,针脚得顺着经纬走,不然容易散。”母亲用期待的眼神看看我,我低头看表,催促的话语刚到嘴边,却被老人递来的布袋吸引。那是个靛蓝底绣着白梅的布包,针脚在暮色里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老人的手背上爬满深褐色的纹路,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靛蓝的染料。
可书包里塞满的试卷在催促,“不要了,家里有。”我摇头时,分明看见老人眼底的光暗了三分。电动车启动的刹那,暮风掀起她褪色的衣角,露出腰间半旧的香囊,绣着“平安”二字,针脚细密如春蚕吐丝。
拐过巷口时,我忍不住回头,夕阳正将老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深红毛线帽在暮色里燃成一点朱砂,三轮车的轮廓渐渐融进黛青的天幕。晚风送来断续的咳嗽声,惊起路旁的海棠,落红簌簌如雨。一瞬间,再也不见老人的身影。
(二)苔痕旧扉,松风如诲
四十多年前。
黄陂北边一个破旧的老木宅里,一家人正在吃早饭。
一个目光坚毅的男人,拼命地向自己的粗瓷碗里加咸菜,碗里的咸菜比为数不多的米饭更多。
一个已至老年,面容憔粹但很慈祥的女人在一旁默默看着男人吞咽整碗的咸菜,手里攥着块补丁摞补丁的蓝布巾不时给男人擦汗,心中涌起阵阵酸楚。突然,她起身走进厨房,无声抹去眼眶里盛不下的两行清泪。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注视着他们,不说话,只是心里默默为这个家庭祈祷。
吃完饭,男人躬身推起堆满钢材的三轮车,车轴发出的吱呀声惊飞了檐下的家雀。小男孩抱着他昨夜亲自用井水灌满的几个军用水壶追出来,壶身还留着大跃进时期的红漆标语。
男人没有告别女人和小孩,默默跨上堆着上千斤钢材的人力三轮车,伴随着身旁几个军用水壶的晃动,吃力地启程。车轮碾碎路面的晨光,留下满地烟尘。女人和小孩注视着远去的身影慢慢缩小直至消失。
男人干的是体力活,容易饿,尤其是在日光异常毒辣的盛夏,高温还会使人发晕。有次他摔倒在路边,醒来第一件事竟是摸着散落的钢材数数,生怕丢了一根就少换半斤米。
但家里太穷,无法为他准备充足的工作饮食。他就想出了拼命吃咸菜,饿了拼命往肚里灌水的办法,来支持一整天高强度的工作,供女人的一日三餐,供小男孩上学读书。
暮色四合时,男人回到家,看见小男孩蹲在院门口,小手里攥着几株野荠菜。“爸爸,我挖了野菜。”孩子的眼睛在暮色中亮晶晶的,像两汪清泉。男人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抚过儿子的脸颊,也抚平了自己一天的劳苦和辛酸。
这个目光坚毅的男人,是我的爷爷。
这个面容憔粹的女人,是我的太奶奶。
这个早熟懂事的小男孩,是我的父亲。
这是今年清明节,纸钱化作白蝴蝶时,父亲在祖辈遗像前说起的往事。这个细节,父亲说尘封了近半个世纪。那个总在晨雾中消失的身影,永远佝偻如问号、汗水在蓝色工装后背绘出盐白山川的背影,此刻在父亲的叙述里渐渐舒展。
供桌上的香炉青烟袅袅,恍惚间眼前破旧的“新屋”仿佛变成了四十多年前的木质老宅:清晨的第一缕炊烟总是伴随着第一声鸡鸣在老宅上空升起、天井里的老龟下雨时常常抬头望天、门前的狗窝里两只小狗嬉闹正欢、一只老黄牛在槐树下悠闲地嚼着稻草……
(三)今我来思,行迈靡靡
第二天,要上学了。
心急火燎中,却鬼使神差绕道霞飞路。我希望能再仔细看看那位红帽老人的面孔,多买几个手工布袋。如果可以,我还想再拍张照片……
可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不见踪影,灰蒙蒙的晨雾里,几只麻雀在啄弄砖缝里没缝完的红线头。
站在空荡荡的街角,手里攥着准备买布艺品的零花钱,我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忽然懂得东坡居士“人生看得几清明”的感慨,原来看似平常的相逢,都是岁月赐予的珍贵机缘。
也许,老人到别的地方摆摊去了;也许,老人也在清明回了家乡,注视着祖先的遗像;也许……
恍惚间,红帽老人布满针眼的手指、祖父佝着背踩三轮车身影、父亲追送水壶的脚步,在晨光里交织缝补着岁月的伤口,清晰了记忆,模糊了期许,憔悴了归人,浓烈了离殇!
“发什么呆,快要迟到了!”爸爸在一旁催促,接过我肩上的书包向停车场快步走去。
路过学校西园时,花圃中的海棠正打着胭脂骨朵,像极了老人针线筐里未绣完的故事。风又起,花摇曳,摇曳的花枝轻舞着春日的欲说还休。我拿出纸墨,小心翼翼地画了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还未画完,墨汁已在纸上晕开,化作老人未绣完的金线,又似祖父破旧的工装上洗不掉的汗渍与机油印迹。
我知道,当海棠绽开胭脂色的笑靥时,那些被时光小心收藏的温暖,终会在某个清晨,以全新的姿态尽情绽放。
后记:海棠临窗掩苔痕,醉扶晴霭霞作衾。霞作衾,绰约继芳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