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有了年味儿。我最忆的是儿时在故乡鲁西乡下过年的情景。
这时母亲除了忙于一日三餐,开始拆补洗浆,不顾双手皴裂得血口疼痛钻心,油灯下又忙着赶制我们的新衣新鞋。像出牛圈、劈柴、为牛备过年草料的体力活非父亲莫属。
杂七过腊八至。一大早,母亲像变戏法,将平时不常见的各种豆呀,糯米呀,红枣呀,花生仁呀都变出来了,馇一锅热气里冒着泡儿咕嘟咕嘟响的“枣梅”。我迫不及待,甩掉碗里的冰块盛满碗,也不怕烫舌头,小猪似的吞咽,哪还顾得上品味那糯甜香美的滋味。
二十三小年,村里人会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好些人都到集市上买来神码贴灶火墙上。别看那花红柳绿印刷粗糙的神码,上面的二十四节气清楚得很。在没有科学文化知识普及的乡下,人们还是沿着祖先遗留下来的老黄历过活。像我家买来不着急忙慌地贴,先扫尘。扫尘特别麻烦,将屋里的所有家什和铺盖卷、炕席都倒腾到外头,清扫完了再搬回屋里恢复如常。
我们家除了贴年画和神码,母亲还会剪一些大红窗花,那木格棂窗子贴上娘剪的“喜鹊登梅”,咧嘴笑的大石榴和枝蔓盘绕的小石榴,别提多鲜艳。屋里清新院里洁净,便开始准备过年用的面了。
忙得像陀螺,但忙中有细。将那红豆、黄豆、绿豆、芝麻、麦子,精挑细簸干净了才送到磨坊,样样粮食被磨成了粉,将要变成香喷喷的美味食品。这怎不让人想起大地的恩赐,那灿烂星月下的麦浪滚滚,那秋日里的丰收喜悦,一年的汗水辛劳,化为温暖甜蜜的场景,滋润人们的心窝,想着这些,睡着热炕头的庄户人就禁不住笑出声来了。
杀猪的村口架起大铁锅烧水。邻家三大爷是杀猪老手,他精神抖擞,棉袄袖子高高挽起,手拿明晃晃尖刀,对着被捆绑着,人按得嗷嗷叫的猪,朝脖子上猛捅下去,顿时冒着热气的鲜血“哗”得喷涌而出。刮去毛的猪四脚朝天,通体浑圆雪白,破肚开膛。围观的人纷纷夸赞猪肉的鲜美,忙着搭话割块礼条走亲访友。我们跟在三大爷背后讨要猪尿脬,三大爷笑骂着“孬话”递给我们,众人咯咯笑。相比猪尿脬的好玩,我们不计较。把它里面装上粮食或石子吹大了当球踢,听吧,满村街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二十七迷魂阵大集,纷纷置办年货。刚到集头已人满为患,越往前走,推车的、担挑子的、提篮的,地摊和台子摊位,充塞得整个集市水泄不通,噪杂声不绝于耳。我跟随大人身后看看这摸摸那,琳琅满目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兴奋得小脸热涨。
卖年画和春联的摊子前围拢的人最多,地上和绳子上挂的成一大片浓艳色彩,骑着红鲤鱼的胖娃娃圆头圆脑,胳膊腿藕瓜似的白润,大眼睛冲你笑,仿佛是我弟弟,一时有了抱他回家的冲动。年画和春联是和乡村人的理想生活融为一体的,绝非可有可无的饰物,永远是人们心中最美的向往和依托。长大后我才对这些民间艺术产生敬意。一粒文学的种子也悄然埋在了心底。
二十八把面发。蒸馍馍、蒸花卷,蒸枣卷,打花糕。尤其花糕,是回赠亲友的“硬核”。做法是,一层面饼一层枣,依次打成高高的宝塔形状,染红着绿,像极富有生气的艺术品。花糕寓意生活节节高,步步高,祥瑞和美。
如果没有年三十,二十九这天忙上加忙,炸鸡、炸鱼、炸丸子、炸耦合、炖大肉、蒸白菜卷,浓浓香气溢满村庄。其不知,无论多忙,早起来第一件事先把包饺子的面团和好饧上。
一吃过午饭,包饺子的重彩大戏开始。调好的馅儿怕香味不足,又溜上一层明汪汪的香油,大人小孩围坐下来擀皮子的擀皮子,包的包。记得我怎么学都不如母亲包得好。母亲像雕刻家,给每个饺子都镶嵌上花边,馅大皮薄肥嘟嘟的。我包的不是菜多就是菜少。菜少,吃起来肯定没大滋味,菜多撑破肚皮。大年下吃少馅饺子和破皮饺子都不吉利,尤其大年初一这一顿,母亲会自己包到二半夜,大盖帘、小盖帘、簸箩、簸箕都包满。一觉醒来的我,看到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像艺术家在欣赏她的“作品”,她那丰腴的肢体映到土墙上,美丽如剪影。多少年后,当我给母亲提起这事,她惊讶的脸温润如花什么都不记得。
那时小孩对除夕守岁没多大兴趣。夜间奇冷,当街玩不得,又没电视看,听着母亲嘱咐大年初一出门时见了人得说吉利话,瞌睡一上来便睡着了。
当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透过窗户纸看到外面火光冲天,屋内瞬间如同白昼,但静息时夜色还是漆黑着。满屋的热气中母亲下好了饺子,我们赶紧起来。真香啊!大肉丸饺子,馅汁流溢嘴角,吃一个再吃一个,连连吃着不停,眼看见了碗底,被一旁的母亲暗示才想起她说过的,碗里得留几个饺子好“年年有余”。
有趣的是,母亲每年会在几个饺子里放上钱币,寓意吃到的有福气。当然每年最先吃到的总是父亲,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是母亲有意这么做的。只有父亲有福气了,才能呵护一家人都有福气。
吃过饺子,天大亮,给爷爷奶奶拜年,得到两毛压岁钱,恐怕它飞了,喜滋滋地捂着衣兜。这时村街上好热闹,大人小孩全出户了。姑娘媳妇茶粉抹胭脂,俊俏如画里美人,男人们围拢一起亲热地说过年话,拉年景,我们玩鞭炮人群里钻进跑出。这种欢快温暖的场景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
上溯几千年,我们的古人,也同样有过新年的太多的美好记忆留下。比如“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隋炀帝《元夕于通衢建灯夜升南楼》)“寒随一夜去,春逐五更来。”(史青《应诏赋得除夜》)……最脍炙人口的“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前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等,都描绘了新年元日的喜庆和万象更新的气象,而从诗人胸腔迸发出的更是对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安康的热切期盼。
看今朝,国泰民安,人民的生活富裕。但不管历史的车轮如何滚滚向前,那种欢度新年与期盼美好的情意丝毫没变。还有喜庆年里的美味饺子所蕴含的文化寓意,也还是那么回味无穷。
史料记载,唐代墓中发掘出了一些完整的“偃月形馄饨”,人们认为是发现的最早的饺子。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中饺子称“牢丸”。“笼上牢丸,汤中牢丸”。祭礼所用牛、羊、猪各为一牢。彰示饺子包蕴的馅料之多,饺子实为“古祭礼与飨礼之余绪”。
据考证,自宋代开始有了冬至吃“角子”的习俗。元明朝以来,有了正月初一吃“扁食”的习俗。“扁食”的叫法大多源自于中原,相毗邻的鲁西乡下也一直延续此叫法。而饺子等同于“角子”“偃月形馄饨”“扁食”“馄饨”的说法在历史上各有一段时期,后来馄饨才被分离开来。
正是因了“万般滋味肚中藏”的饺子文化如此绵长,年节中它的出场才如此隆重。过年吃饺子,吃饺子过年。过年就是亲情团圆。对于常年在外的人,不管隔了千里万里都要回家,而到家最暖心幸福的、莫过于餐桌上那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
如今,馅的多样化,皮子也由白变成紫、黄、粉、红、绿的外皮,使一个个饺子都像“仙葩一样,绮丽婀娜”绽放在春天。
(本文“我在聊城过大年”主题征文活动中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