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正月十九。晚上。九点。
我在县城岳父家吃完饭,准备返回市区。拿手机时看到亮子半小时前发来一条信息:兄弟,我妈妈前天走了。
我大惊,拨电话过去:“怎么回事?元宵那天见她还是好好的呢!”
亮子在电话里哽咽:“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挂了电话,我去翻亮子的朋友圈。亮子昨晚九点多发了个小视频,视频里二三十个人围着几个火盆烤火。亮子写道:“感谢亲朋好友与村里的兄弟姐妹还有长辈们给我妈守夜。祝愿她老人家一路走好。谢谢大家!”
我把视频给妻看,妻也一愣,说:“今晚我们别回市里了,去乡下吧,为老人家守夜。”
妻随即打电话给我爸妈,简单说了下情况,让他们先睡。爸妈跟我们一起住在市里。
雨还在下。风起,雨往南潲。走到半路,爸妈打来电话,提醒我们注意一些事项,应该带些什么,应该回避些什么,应该说些什么。
到亮子家已近十点,大家正在吃一种叫粿羹的点心。守夜的都是村里熟人,看到我夫妻俩,一个个热情地喊着我俩名字,叫我们吃粿。我谨记爸妈交代,闭口不言,点头示意,只是微笑。
灵堂设在里间,我和妻按照村里习俗行了祭拜之礼,吃了粿羹。客厅里放着两大盆炭火,亮子几位叔叔婶婶、几个堂弟堂妹还有村里七八个年轻人围成两圈,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吃了点心就回家了。餐厅里四个亲眷在打牌,五六个人围着看。亮子和他妻子睡觉去了。香儿给我夫妻俩泡了茶,在火盆旁插进两条凳子,让我们坐下。香儿是亮子大叔叔的女儿,在浙江义乌开小超市,昨天得到消息就赶了回来。香儿说:“亮子哥哥和嫂子要守下半夜,先睡一觉。”
大家围着火盆聊天。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过年前一直下雨,零度左右。过年后一天比一天冷,刺骨的寒,持续的冷,差不多十年没穿过棉袄的我也买了个羽绒服。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大雪。体弱多病的老人最怕这种天气。从正月初一到正月十九,我认识的老人就走了四个。
亮子的妻子红娟趿拉着一双旧布鞋从楼上下来,她脸色发苶,两眼饧涩,见到我夫妻俩夤夜来访,很是惊讶,“你们怎么来了?市里回来好远呢!”
红娟没有直呼我俩名字,可能之前有长辈提醒过她,灵前勿对来访者直呼其名。红娟给我们茶里添水,在我妻子身边坐下,介绍起她婆婆去世时的情况。这样的话她已经重复无数遍了,每来一个客人,她都要说一次。看得出来,她很憔悴,也很焦虑。每天晚上少则十几人,多则三四十人来守夜,要安排他们的茶水和点心。婆婆在家停灵五天,意味着这五个晚上她要招待好这些来守夜的人,每天要变换不同的点心。她不想被别人背后说三道四。亮子是独子,只有一个姐姐,远嫁重庆,到现在还没到家呢。这个家现在是她红娟当家做主,如果待客不周到,难免有人背后嚼舌头。好在几个婶婶帮着她烧饭,族里的女人帮着她做点心,几个堂妹则帮着她招待客人,让她省心不少,上半夜可以睡个囫囵觉。
红娟的语速很快,生怕这里话没说完那边又有事叫她去了,我不得不侧耳细听。原来红娟和亮子在家陪父母过了元宵节第二天就去苏州了。她们这二十多年在苏州开卤菜店,买了房子,儿子从小就在苏州读书,去年刚大学毕业,在苏州某外企实习。她们十六日晚上到苏州,十七日早上就接到小叔叔电话,让她们赶紧回家。红娟说,当时亮子手机都掉了,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哭。
亮子这种反应我能理解,这几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太多了。几年前,他儿子考上南京大学,在村里大摆宴席,风光了一阵,结果没过两个月,他爸爸酒后干农活摔下陡坡,差点丢了命,抢救过来后嘴歪眼斜,面目狰狞,手脚也没以前利索了。第二年,他妈妈中风偏瘫,坐上了轮椅。那两年,时常看到他苏州上饶两地跑。去年他女儿刚收到师范学院定向生的录取通知书,以为自己这辈子熬出了头,两个孩子都有了出息,结果第二天被查出患了尿毒症。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要死了,一夜间白了头。那天我去医院看他,站在病房门口,他在做透析,看到我,从被子里伸出手,示意我过去。他拉着我的手说:“兄弟,我不能再陪你们玩了,我要先走一步了。”话没说完,他就大声哭了起来,我潸然泪下,陪着他哭。他在上饶住院期间,我几乎天天晚上去陪他。我、亮子、柏崽、金子四个同年公,一起放牛,一起砍柴,一起上学,一起打工。我们都是家中独子,知天命的年纪,父母已老,孩子尚在学校读书,个个肩上千斤担。四人中,亮子经济条件好一些,儿子已大学毕业,女儿又考上了铁饭碗。在农村,亮子家的条件,也算是光耀门庭了。满心欢喜之际,却又摊上了绝望之事。我想起了奶奶的口头禅:“世上没有快乐之人!”没想到亮子病情才稳定下来,欢欢喜喜过了个年,出门才一天,母亲忽然就走了。亮子的心情可想而知。
红娟说,她婆婆头天晚饭吃了两碗,睡觉时说气紧,睡不着,躺着不舒服。她公公起来帮她穿好衣服坐轮椅上,轮椅前放了一盆火。一个坐轮椅,一个躺床上,两人聊着天。红娟说,聊着聊着,她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等公公早上醒来,看到婆婆趴在床边上,喊她,已经没气了。
我想到了我老爸。去年夏天,他在田里撒谷种,忽然脑梗死摔倒在田里。想爬爬不起来,想叫叫不出声来。幸好当时亮子的三叔路过看到,把他从田里背上来。医生说,再晚一点送医就麻烦了。
之前,我们乡下房子没建,老爸跟我们一起住在县城,他在工地上做钢筋工,妈妈帮我们带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后来“秀美乡村”建设,农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跟城里一样漂亮,正好我们也把乡下的老房子拆了,建了新房子,老爸就再也不想回县城。再后来我又在市里买了房子,一家人搬去市里,老爸就更不愿意跟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无论我们怎么劝,他就是要住在乡下。种两亩田,弄几畦菜地,养几只鸡,享受一个人生活的自由。只是七十岁了,病说来就来,身体说垮就垮。老爸出院后,我几乎是强制性地把他带到市里跟我们住一起。
元宵节那天,我们一家人回乡下过节,路过亮子家门口,亮子的妈妈跟我们还打了招呼,叫我们屋里坐,说我女儿越来越漂亮了。这才几天时间,老人家说没就没了。
过了零点,红娟催我们回去。亮子几个叔叔婶婶也说,回市区开车要一个多小时呢。守下半夜的人不少,让我们回去休息。
回市区的路上,妻子问我:“你听到亮子的爸爸今晚说什么了吗?”
我说:“听到了,感觉有点奇怪!”
亮子的爸爸在村里算是个文化人,在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的农村,他说话做事的风格,在大多数人眼里,是与大家格格不入的。比如他给孩子们取名字,村里都是按辈分的派号取,我们四个同年公,都是和字辈,我们三人姓名中间都用了“和”字,但亮子的爸爸却与众不同,取名时既不用小名的“亮”字也不用派号的“和”字,他给亮子取的大名叫“徐剑”。大家不解其意,就问。亮子父亲说,小名叫“亮”,大名取“剑”,合起来就是“亮剑”,男人要像宝剑一样铮铮发亮锋利无比。嚇,原来他才是最早提出“亮剑”的人。这也不难理解他给亮子姐姐取名的含义了。亮子姐姐小名叫“梅花”,大名叫“徐傲”,做一朵傲雪凌霜的梅花。亮子姐弟俩的名字,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班上同学议论的焦点,甚至有些老师也不解其意,弄懂之后都大赞其取名水平很高,名字也洋气,让土里吧唧的我们很是羡慕。亮子的爸爸平时说话还喜欢引经据典,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做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喜欢玩些新花样,大家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神子”,意为疯疯癫癫的意思。再加上他每天早晚赶着一群山羊,大家又叫他“山羊神子”。
“山羊神子”不管别人怎么笑话他,他只说着自己的话,别人听不懂,是不是喜欢,他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边的人喜欢就可以了。年轻时他喜欢看书,看完后就把书里的故事讲给亮子妈妈听。有时候亮子妈妈跟他一起去田里干活,去山上砍柴,他就背古诗,讲历史。他怕她听不懂,就用土话再讲解一遍。有时候高兴起来还唱歌,写诗。后来年纪大了,尤其是亮子妈妈偏瘫后,他每天干农活就早早收工回家,让亮子妈妈坐在轮椅上,在厨房里陪着他,看他烧饭。有时候烧菜故意装作这也不懂那也不懂,让亮子妈妈教他。亮子爸爸喜欢喝酒,每天中午和晚上要喝个二两。他不独饮,他让亮子妈妈陪着喝,亮子妈妈不喝酒,他就买各种饮料,有时候可乐,有时候雪碧,有时候葛露,有时候凉茶,她想喝什么就买什么。他们边喝边聊天,你敬我我敬你,天天如此,一点儿也不腻。亮子妈妈生活无法自理,洗脸洗脚穿衣都要亮子爸爸帮助,睡觉也要亮子爸爸抱上床。
记得我和妻子刚到亮子家时,大家正在吃粿羹,进屋时听到亮子爸爸喊了一声:“姩,起来吃粿了!”我以为是喊亮子的姐姐梅花。后来红娟聊天说起梅花还没到家,我当时就有点纳闷。我们回来时,在门口又听到亮子爸爸说:“姩,睡了这么久,起来了!”我和妻子面面相觑,觉得好诡异。
在我们老家,“姩”指女儿,父母喊叫女儿时,很少叫名字,大都喊“姩”。有时其他长辈为了表达对小辈女孩子的亲近和疼爱,也会喊“姩”,但绝不会用在平辈或者长辈身上。
不仅我夫妻俩听到“山羊神子”喊他老婆“姩”,村里很多女人也听到了。她们聚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议论,为找到新话题特别兴奋。
亮子妈妈火化后,在家还要停灵一天。我和妻决定晚上再去守夜。
到达亮子家时,看到柏崽也来了。柏崽在我们四个同年公里面排老三,县医院的骨干医师,村里第一位大学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学生可谓是“天之骄子”,国家包分配的“铁饭碗”,让人羡慕到眼红。柏崽请了两天假,他早上七点就到了,跟村里人一起送亮子妈妈去火葬场,晚上守夜。明天出葬,送老人家最后一程。柏崽看到我,拉着我的手,非要跟我聊天。他说我们四个人小时候一起放牛,一起砍柴,一起上学,说村里我们四个人感情最好,却又各奔东西,一年到头难得一聚。我看到他眼眶红红的。
“我以为金子也会回来,心想我们四个人又可以聚在一起了。”
我忽然想到金子过年没回来,他在杭州,生意做的很好,在杭州买了房子。我们四个人在不同的城市,生活上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了,我们的孩子彼此之间也不会再有交集,他们谁也不认识谁,唯有名字躺在族谱里,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被人翻起。他们都是这个村子里的过客,我们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驿站,过了这个驿站,他们将渐行渐远,几乎不会再回来了。我们用自己从小吃的苦,受的罪,用来佐证老家以前的贫穷落后,残忍地割断了孩子跟故乡最后一根纽带,生生地把孩子推向远方,让他无法再回头。
柏崽又说:“我一直以为死亡离我们很远,想不到这么快就到我们父母辈了,等他们走了以后,就轮到我们了!”
我把头伸过去给他看,他说:“还好,只有白发,没有秃顶。”
我说:“你也知道我们都长白发了,岁月不饶人呢!”
我又劝慰他说:“伯母走的快,走的安详,没遭罪,这是她的福分,也是亮子这些小辈们的福分。”
我没想到,在手术台上见惯了生死离别的柏崽,面对亮子妈妈的去世,会变得如此脆弱。
吃晚饭时,柏崽叫我坐他旁边,说:“哥哥,晚上陪我喝点酒吧!”
我说:“今晚不能喝酒,我要开车回市里呢。”
柏崽说:“不可以在家里住一晚上吗?你在村里盖了最大的房子,难道就是给别人看的?”
我苦笑了一下,这房子我没有钥匙,准确来说是我不想要钥匙。除了逢年过节一家人会来乡下,平时我办事路过老家,几乎没进房子瞧过。以前父亲一个人住乡下时,我路过家门口,还会进来看看。我总觉得这房子离我很远,虽然我出生于斯生长于斯,但我内心深处总是很抗拒农村。也许是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七岁放牛,八岁砍柴。其实我从小就立志要离开农村,像城里人一样不用种田耙地。但我天生愚钝,读书成绩不好,参军身体不行,只能通过去城里打工改变命运。我喜欢城市,喜欢城市人际关系的简单明了,喜欢城市的规矩和秩序,更喜欢城市的便捷和舒适。很多人认为我建这么大的房子是为了自己将来养老,其实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要建这么大的面积,也许仅仅是爸妈想要一栋大房子。二三十年后,不知道还有谁愿意来乡下。就像红娟说的,在苏州生活了二十多年,早把自己当苏州人了,等两位老人百年之后,老家只有清明才会回来,况且儿子从小在苏州长大,又在苏州买了房子,谈了女朋友,对老家没有什么感情了。老家就像一件穿旧了的衣服,虽然依旧暖和,但已不再合身,因此被无数的游子抛在了身后,它只是作为一个符号深刻在我们的记忆里,用虚拟的情感去深爱它,怀念它。抛弃它的人群,已经从我们70后开始。以前讲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现在一律火化,在哪里都是一把灰,求“安”就可以了。
聊到这个话题,和我们坐一桌的贵叔说:“村里300多人口,目前65岁以上的就有86个。”他还说,如果这次亮子的妈妈住在城里,或者亮子在身边,抢救及时她就不会走。
说到这里,贵叔忍不住笑了,他说:“虽然我也快70岁了,但我也很少回来,平时住在县里,习惯了。”
柏崽开玩笑说:“你这是怕死,住在县里救护车来得快!”
我们和柏崽不同,他是村里最早捧着“铁饭碗”走出去的人,他在村里除了父母和祖宅,没有田没有地,几乎一无所有。可能在他的潜意识里,想尽可能地捕捉到可以寄托家乡情感的每一个载体,一旦父母离去,自己在家乡不至于无依无靠。而我和亮子、金子好不容易在城里扎下根来,用几十年的心酸和委屈换来一身城里人的外衣,开始享受到无数日夜奋斗带来的成果,又怎么会走回头路,留恋家乡的山山水水呢?
安顿好母亲的后事,亮子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老家,就提出一起去苏州。亮子爸爸一口回绝了,他说:“你妈妈回来进不了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