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河等你

  1

建水古城的九月，树影在窗前摇曳。

路灯亮了，章云晖在客厅里喊“小玺，走啦，散步去。”小玺才洗好碗，应了一声，倒也没有丝毫不耐，毕竟她这几年都不在母亲身边，难得在家，还是想好好陪一陪母亲的。两人挽着手臂出门，章云晖歪着脑袋，作势靠在女儿的肩上，感慨道，“妈妈老了，小玺都比妈妈高了。”“妈妈一点都不见老，妈妈年轻着呢。”小玺拍了拍章云晖的肩膀，安慰她。

小区里，明亮的路灯在树影间闪亮。小玺一会问问这是什么树，一会又循着浓烈的花香寻找花树，倒也有些乐趣。只是，时不时会迎面碰见章云晖的同事，便会停下来说几句，自然都是很惊奇地问，好久不见小玺了，在什么单位工作之类的话。小玺便笑着回应那些叔叔阿姨，我失业了，回来啃老呢。大家便说笑几句，继续按自己的节奏散步了。还没走完一圈，这样的问话倒是有好几拨了。章云晖不觉带了一丝小心的意味问小玺，“小玺，你不烦吗？你可以告诉大家，你只是辞职，准备考试的。”小玺依然是一幅笑嘻嘻的模样，回答她，“那有什么，解释那么多干嘛？”话音刚落，她却停住了脚步，好奇地看向小区大门，章云晖也看过去，原来是一位剪着短发的娇小女人，牵着一条金毛狗正走过来。小玺眉眼弯弯地问道，“阿姨，狗狗是叫‘豆豆’吗？”狗狗的主人回复，“不是，它叫‘蛋黄’”看来，小玺是认错了，小区里有好几户人家养着金毛狗。章云晖在一边看着女儿身着一件黑白格的连衣裙，细胳膊细腿，婷婷玉立，却又笑语晏晏的样子，不觉身心都有些舒爽。小玺说，“阿姨，狗狗好可爱哦，我可以摸摸它吗？”那位女子也报之以笑颜，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当然可以，它很乖的。”于是，小玺伸手在狗头上摸了摸，还沿着狗身顺了顺它的毛，那狗果然乖乖地摇着尾巴任她抚摸。此时，有同事走过来，约章云晖一起转一圈，章云晖便任小玺在那儿逗狗，和同事走开了。

回到家时，小玺已经和那位阿姨互加了微信，约好有空时一起遛狗。章云晖笑着打趣她，“没想到，你沟通能力挺强的。”小玺很傲骄地说，“那当然，你女儿那几年编辑也不是白当的。”继而，又告诉章云晖，那位阿姨是黑龙江人，对她很是热情，非要拉着她去家中坐一会，推辞不过，她也就去了。章云晖好奇地问，她怎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来这里呢，从北到南呢。小玺削了个苹果递给她，说道，那位阿姨的儿子来这边工作，她没来过这边，索性便提前退休，跟着过来生活一段时间。满足了章云晖的好奇心，小玺便去她的房间里学习。章云晖自是不会去打扰她，从满满当当的书架里，抽出一本书脊泛黄的册子慢慢翻阅。

凌晨两点，章云晖有些困倦了，熄了书房的灯，却见小玺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她正端坐在书桌那儿做题呢。她轻轻叩门，让女儿早点休息，小玺回头应了一声，“好的，妈妈晚安。”章云晖以前入睡困难，自从女儿回来后，睡眠质量提升了不少，挨着枕头就能睡着。

过了一段时日，小玺去昆明参加一次考试，章云晖便恢复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丈夫在北方工作，一年也就回来那么两三次，这个家自是有些冷冷清清。

这天，晚饭后她独自散步，遇到了那位来自东北的女人，便一起行走。章云晖唤了一声“蛋黄”，它便摇头晃脑地来蹭她，一副求抚摸的小样，她忍不住摸了摸它。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彼此的姓名、职业聊到子女的工作，原来，这位来自北方的女子叫“李锦绣”，儿子叫“周鹏”。转了一圈，快到那女子的家门口了，她便热情地邀请章云晖进去坐一会儿，不太喜欢串门的她，还是被拉着进去了。

客厅里，灯火通明，厚重的白色皮沙发上铺着银灰色的绒毯，沙发前还铺了厚厚的浅咖色毛毯。一张硕大的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正在手提电脑上忙乎着。李锦绣说道，“小鹏，小玺的妈妈来啦。”那男子站起身来招呼，阿姨好，我倒茶给您。章云晖看过去，一张干净清秀的脸庞，高高的个子，大概1米9，她连忙摆了摆手，“小鹏，不用，你忙你的，我一会就走。”随即与李锦绣去一旁的小客厅聊天，李锦绣烧了水，用建水紫陶杯泡了普洱茶，洗茶，倾倒，再注水，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章云晖忍不住夸了她一句，“你怎么这么厉害呢？这可是挺考验耐心的事。”李锦绣得意一笑，“在姐的字典里，就没有‘困难’两个字。”当然，她是不会承认为了练习泡茶，失手打破了几个杯子的囧事。又聊了一会，加了微信，电话也互留了。约摸坐了半小时，章云晖告辞回家，母子俩送到门口，这才返身回去。

路灯，拉长着她的身影，夜风轻拂，有花香掠过。

2

小玺去了昆明半个月后，某天下午，章云晖收到小玺发来的微信，她病了，发烧，饭也吃不进，喉咙疼极了，下楼取快递都没办法下去。章云晖脑袋突然有些发晕，她回了一句，“妈妈今天上来看你，小玺别怕。”还发送了拥抱的表情。

章云晖立即在网上约了车，一个小时后来接她。她匆匆地收拾衣物，又准备了一些感冒药，然后又拖地、扔垃圾，这是她每次出门必做的事，清清爽爽地出门，回来时，家中自是干净。

网约车准时来到家门口，司机看起来很年轻。章云晖坐在副驾上，打量了他一眼，一张娃娃脸，一双眼睛清清亮亮，一口普通话很是流利，一听就是每天都这样讲的，那极有可能是外地人。果不其然，他是山东人。从古城到昆明，两个多小时的车程，除了在服务区停顿了一次，他的讲述就没停过。这使得章云晖认为，这孩子是不是怕她睡着了，他也会产生困意吧。

他那悦耳的普通话，缓缓地在车内流动。

他说，他是从蒙自接的单，然后就直接过来了。章云晖愣了一下，这样呀，那回程如果没接到单子，那不亏了。他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没有单子，他会在昆明住一晚，其实也就是在车上将就一晚，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看着他年轻稚嫩的脸，章云晖不禁有些佩服他这么能吃苦。

在他讲述时，章云晖有些担心地看着他的目光，还好，他目视前方，该变道超车时，打着转向灯，匀速行驶，目光也不时通过后视镜观察后方来车。看来，这是一个能够一心多用的年轻人。她不再担心聊天会影响行车安全。

她倾听着他的叙述，她历来是一个喜欢听故事的人。

他来自日照，女朋友家安在蒙自，他来看过一次，就喜欢上蒙自的气候了。“南湖”是他和女友常去的地方，那儿垂柳依依，碧波荡漾，像极了江南的水乡，他和女友都很喜欢。那儿的人都是不慌不忙的，说话也是温温软软的。最重要的是，他爱的人在那里。所以，他决定长居蒙自。

章云晖想着他说的，他女朋友家安在蒙自这句话，便决定挖掘一下。那，你女朋友是哪的人？做什么工作？很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了。

他笑了笑，女朋友一家都是从广东那边来的，做中医的，自家开了一个中药堂，她女友也跟着学了中医，能独当一面了。她家从广东来蒙自已经有十多年了。

这样一说，章云晖更是来了兴致，便问他那店叫什么名字？他有些费劲地回想，四个字，只记得一两个字，那店名有点生僻。他难为情地笑了。不过，店铺的位置他倒是说得清清楚楚。

章云晖惊讶于广东人在蒙自定居这事，年轻人却是爽然一笑，说，女友的闺蜜一家来得更早，还有其他几家，都是一家子过来居住的。

他说，蒙自物价低，环境好，不排外，这足够了。就如他自己，在山东那边原本做厨师，认识了女友，便辞了工作，来这边生活了，只是因为两地口味差异太大，他得熟悉一下这边的口味，再重新做回厨师这一行，他女友已经在为他租铺面、准备相应的材料了。话语间，满满都是甜蜜。他说，对这边的蘑菇充满好奇，很想体验一下去山上采蘑菇的感觉，朋友圈里好多人晒采蘑菇的场景。章云晖抿嘴一笑，说，去山上很累人的，还得有识别毒蘑菇的本事，自己也很少去过。

一路聊天，更确切地说，是听他叙述，感觉没多长时间就到家了。

夜色中，挥手再见，有趣的年轻人。

章云晖摁了指纹，推开门，屋中一片漆黑。

她开了客厅的灯，匆匆放下手中的行囊，净过手后，她赶快去卧室看女儿，她把床头灯拧到最小的光源。看着沉睡的小玺，脸庞红彤彤的，她用手背试了试小玺的额头，烫得她惊了一下。她取了床头柜上的体温枪，帮小玺测量体温，39度，她的心揪成一团。她用温热的毛巾帮小玺擦脸，又用酒精把毛巾打湿，拧得半干，再轻柔地擦额头、腋窝、脚底，物理降温这种事她熟稔至极，毕竟女儿小时候身体孱弱，经常夜里发烧，她就这样简单处理，很是便捷。不一会，她又找来棉签沾了矿泉水在她唇边润湿。看着小玺呼吸不再急促，她松了一口气。这才去熬了绿豆粥，再给自己来了一杯绿茶。

章云晖在客厅沙发上小睡了一会，定了半小时的闹钟。当闹铃响时，她还迷迷瞪瞪，一时间以为自己在建水古城的家中，过了几秒钟的光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昆明呢。她起身去看女儿，才握着她的手，就听到女儿软软的声音，“妈妈，我想你”她以为小玺醒了，细看，她的长睫毛密密覆盖，阻隔着光线，原来是在说梦话呢。章云晖的泪珠轻轻滑落，想着，平素小玺面对她时总是很乐观坚强的样子，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呈现脆弱的一面。

这一夜，她就睡在沙发上，警醒着，不时察看小玺的状况。

陪伴女儿的日子，章云晖变着花样地做菜，小玺的身体也逐渐好转。那天，她指着餐桌上的小炒牛肉、虎皮辣椒、清炖鸡汤，惊奇地说，“妈妈，你居然会做这么多菜。”章云晖笑着说，“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长大的？”灯下，一片详和。

女儿病好后，章云晖在昆明多待了两天，前前后后居然待了十天。其间，李锦绣发了几次微信，说好久没见，散步时章云晖家也是黑灯瞎火的。章云晖简短地说了小玺生病之事，她立即与小玺视频，一个劲地叮嘱她好好养病。

章云晖要离开昆明的前夜，与女儿一起在小区里的花园散步，想着回到古城后的紧张工作，颈椎、腰椎似乎瞬间变疼了，她突然有些厌倦那种几十年如一日，早出晚归的机械性工作，便试探着问小玺，自己不想工作了，退养怎样？小玺脱口而出，“妈妈，你早该如此了。别担心我，我会努力的。”说完，还拥抱了一下章云晖。一种欣慰感席卷着章云晖的心扉，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那一夜，风清云淡，花香沁人。

3

章云晖到了建水后，没有纠结，立即提交了退养申请，走程序批下来大约有一个月的时间。她便按部就班地做好交接准备工作，同事、朋友纷纷劝阻，其中经济损失这一项说的是最多的，章云晖也不以为意，但还是感谢大家的好意。

某天，章云晖收到了到蒙自短期培训的通知，她看了一下日程安排，除去报到时间，余下三天时间，早上听课，下午答疑，晚上自行安排，相当轻松。与朋友聊起这事，朋友说，就当是退养前的一次福利吧。

到蒙自的当天傍晚，微信上，李锦绣问她有空没？想找她聚一下。章云晖回复，“在蒙自，过几天回来。要不，你来蒙自玩玩？”微信上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章云晖边看着手中的书，边看手机。约莫过了三分钟，李锦绣的信息发来：“好的，发定位来，我一会开车过来。”章云晖有些吃惊，转念一想，便发了定位，叮嘱她开慢点，注意安全。想想，又让她发身份证号码，帮她订了房间。

从建水到蒙自，高速路，很好走，也就是70多公里的路程；如果不想开车还可以做动车。章云晖估算着时间，去酒店门口等着她。街道两旁一溜的茶店、便利店、咖啡馆……在夜色中，透着宁馨。没等多会，李锦绣已经到了。停好车，章云晖带着她去房间休息一会，递了一瓶矿泉水给她。李锦绣喝了一口，略带兴奋地说，她还没到过蒙自呢，她要把蒙自转遍。章云晖有些好笑，那这几天你可以尽情地玩了。“不，我现在就想开始我的蒙自之旅。”她的眼眸里透着细碎的光芒，似乎能点燃暗夜。她的激情感染着章云晖。

一刻钟之后，她们出现在一条灯光璀璨的商业街上，她们转了一会服装店，又一路看了几间酒吧，最后还是进了一家有些清幽的酒吧。章云晖点了牙签牛肉、炸洋芋等，又要了一扎生啤。玻璃窗外灯火辉煌，室内几盏下垂的拉线式吊灯，厚实的圆锥形灯罩，隔出一个个昏黄的光影空间，轻音乐在静静流淌。俩人喝着冰啤，安静地吃着东西，偶尔聊一两句。李锦绣感慨，你们这边真好，好喜欢这里。章云晖说，“那你就长居这边吧。”“也不是不可以，我房子都买在建水了，只是小鹏他爸还上着班呢。”李锦绣托着腮有些发愁地说道。“那有啥，现在你两边跑，以后他退休了，来这边养老定居，不就行了。”章云晖说道。“嗯，有道理，就这样定了。”李锦绣举杯与她碰了一下，豪迈地说。

到酒店时，已将近十二点。

这次的培训，真是意外的“惊喜”，纪律严格不说，晚上还安排了讲座，只有最后一天稍微人性化一点，下午四点结束培训。而李锦绣只待到第二天中午就溜回建水去了，说要照顾儿子，还要遛狗。她在朋友圈里，晒了酒吧，还有她俩在酒吧前的合照,还有她在清晨的南湖边上的自拍。小玺点赞了。看得章云晖老脸一红，怎么觉得有那么一丝“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滋味呢。她在评论那儿留了个羞涩的表情。李锦绣跟她私聊，嘱她带点正宗的蒙自年糕，想烤来吃呢。末了，还说，到时围炉夜话，怎样？章云晖自是欣然应允，建水的古院落多的是，随便去一家，也挺诗意的。

她沿着酒店前的街道慢悠悠地走着，年糕随便哪个商店都有，她想着多转一会往回走时再买吧。走着看着，不觉转到了另一条街道，中药的香味吸引着她，一间门面宽敞的中药店赫然出现在眼前，看到她在门前驻足，一位年轻的女子，温和地用普通话招呼她进去，她随意看着，嗅着药香，感觉身心都静了下来。“阿姨，要不我帮你诊脉？”带她进来的女子柔和地问道，章云晖从善如流地坐下来，让她把脉。虽然自己没有什么明显不适，但是“治未病”也是很重要的。不一会，那位女子帮她开了调理的方子，还帮她煎制，让她过一会来取。她便继续转街，没走几步，“生紫烟餐吧”这个独特的店名吸引着她走进去，一个长条型的吧台出现在门边的右侧，而大厅用一些手工书写的条幅悬挂隔开，“日照香炉生紫烟”“厚德载物”“勤能补拙”“人生何处不相逢”等等，行书、隶书、瘦金体不一而足，让人疑心是到了书法之家，正看得津津有味时，“阿姨，请问需要点什么？”这声音有些耳熟，一转身，一位笑吟吟的年轻人出现在眼前，刹时，双方都一脸错愕，旋即又笑起来。原来，这就是来自山东日照的小伙子，联想到他那次说的药店，章云晖说起那个中药堂，刚从那边过来。小伙子笑道，“阿姨，给您把脉的那位，就是我女友。”随意点了一份套餐，来用餐的人渐渐多起来。她挥手告别了山东小伙，又去取了中药，那中药用密封袋封好，很是方便。

驱车回建水的路途中，看着沿路一晃而过的风景，苏轼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词句，在章云晖的心中回旋……

4

十月下旬的午后，微风不燥，阳光正好。

章云晖与李锦绣一起漫步古城。登朝阳楼观小桂湖，天空蓝得澄明，水波粼粼，李锦绣凭栏远眺，让章云晖在各个方位给她拍了不少照片，她白色的长纱裙微微飞舞，恍若误落凡尘的仙子。在临安路，两旁翠绿的凤凰树像巨伞，撑起一树荫凉。踏着青石板铺就的古街，走过学政考棚，走过临安府署，再去恢宏的文庙走一走，在文庙的二贤祠前探寻儒家文化的源起……

那一天，两人累极，在西门一座小院落里，烤着香喷喷的西门豆腐，喝着微温的山茶水，聊着日常琐事。周遭也有好几桌，四川、上海、广东等地的口音在暮色中忽远忽近。

那一天，她们看到了小玺发来的微信，她要来建水工作了，这家公司总公司在昆明，在红河州两三个县市设有分公司。这消息来得太突然，章云晖有些难以置信，李锦绣也异常兴奋，端起山茶水，两人一饮而尽。

清晖洒满古城，树影轻盈，夜鸟低飞。两位女子，踏着溶溶的月色，轻嗅花香，叩响每一块方砖，路在脚下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