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家住邓家窝,位于神河流域的巴山深处。
小时候,父亲带我去三爷家串门。
我们从平定河口的来家垭出发,沿神河逆水而上,大约行走十多里的样子,涉水过河,再顺着一条山谷登山。
那座山很大,很高,很陡,一眼望不到边。
愈往上走,山势愈险。对面那条山梁刀削斧砍。我们所走的这条山梁也很惊险。两条山梁被一条巨大的山涧从中切断。山梁的上端直插云天。望眼山下万丈深渊。整个山谷,森林覆盖,怪石林立,流水潺潺,鸟语声声,空旷而又令人震撼。
上到半山腰,我们置身的这道山梁,不知何故,向前凸了出去,将山谷挤得非常狭窄,好像毛驴身侧驮着的大麻包,悬在空中。
父亲说,三爷家就住在凸出的座山峰上。于是我们不再向上攀登,而是沿着斜斜的那条羊肠小道,朝着三爷家走去。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到了。
三爷笑呵呵地迎了出来,身后还有三婆。两个舅舅和姑姑也忙着打招呼。只见小舅舅张开大嘴,咿咿呀呀叫个不停,原来他是个哑巴。
三爷身材高大,大约一米八五的个子,虎背熊腰,浓眉大眼,大背头,高鼻梁,大脸盘,一副好身板。我的爷爷是老大,我没有见过,二爷我也没有见过,估计应该和三爷的体貌特征差不多吧。
表弟比我小两岁,长得很机灵。他带我在房前屋后去看。
他们家的房子后墙紧挨岩壁,直戳戳刺向天空,除了立茬茬的岩石之外,顶上覆盖着参天大树,好像为房子撑起的一把巨伞。
房前是一块面积不小的院坝,上面铺有石板。院坝外边圈有横木围栏。院坝的东西两侧,一侧是猪圈和鸡圈,一侧是牛圈和羊圈。
院坝围栏之外,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只能看到云雾缭绕,古树参天。那些古树很粗,有的粗到几人合抱不拢;那些古树很高,有的高到穿上房顶。此景此景,令人胆战心惊,毛骨肃然,顿生敬畏之心。
尤其是牛圈一边的那棵古树,更是粗大无比,枝繁叶茂,树根生在牛圈之下的山崖上,树冠亭亭如盖,高过牛圈许多,将整个庄院庇荫其下。那些小松鼠,发出叽叽唧唧的叫声,一会儿从这个枝头串上那个枝头;一会儿又从这棵古树飞向那棵古树;有时它们竟然目中无人,跑到院坝来,跳上晒席,去糟蹋席上的粮食;其中有一个更为大胆的家伙,一箭纵上窗台,去啃放在那里的窝窝头。
看到它们的精彩表演,我惊呆了。
三爷招待我们,席上的好多菜,我都没有吃过,山珍野味,应有尽有。酒是地道的拐枣酒,度数很高,酒劲很烈。那晚三爷和父亲都喝醉了,我和表弟也是晕乎乎的。
翌日中午,我和表弟又在院坝的围栏边看树,看雾,看树上的小松鼠。我们突发奇想,把酒罐子里的拐枣酒拿出来,倒进一个小碗里,放在窗台。
那只小松鼠不知是计,偷偷摸摸爬上窗台,伸出舌头去舔那酒,胡子上都沾满了酒滴,在阳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只见它仰起头,摇了摇,又一头扎下去猛喝。估计它发现酒是一种好东西,味道醇美,所以一口气喝完半碗酒。
好戏来了。它想跳下窗台,一不小心摔了下来,栽了个嘴啃泥。它翻起身,想施展平日的神功,飞向古树。只可惜,头重脚轻,又栽了一个大跟头。它知道飞不动了,就顺着地上爬,可是头昏眼花,辨别不清方向,扭扭曲曲,东倒西歪,爬来爬去,却爬到了我和表弟跟前。
我们伸手去捉,轻而易举将其擒获。大舅舅用竹篾为我们编织了一只笼子,将小松鼠放进笼子让我们玩耍。
表弟还带我去山上找到一种灯芯木,用小棍子从木节的这头通向那头,压出来一段乳白色的内心,挤压可以缩短,拉扯能够伸长,柔软而富有弹性,很好玩。三爷家的神龛上放有不少这样的灯芯木,主要当做桐油灯的灯芯用。
三爷家住的这个地方很偏僻,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也没听说有邓姓的人家,不知道当初三爷他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地方安家,也不知道这里为何叫邓家窝?
三爷姓来。我听母亲说,古时候,来家祖先远道而来,看上汉江之南的来家垭,于是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繁衍生息。到了祖太爷这一辈,生下三个儿子,也就是爷爷、二爷和三爷。爷爷叫来玉全,三爷叫来玉双,二爷叫什么,记不清了。由于来家垭地方狭小,养活不了这么一个大家族,经过商议,爷爷是老大,留守来家垭,二爷和三爷出去开辟新的居住地。后来听说二爷沿汉江逆水而上,选在了旬阳与安康交界的段家河镇北庵村;三爷沿神河逆水而上,选择了神河辖区的邓家窝。
父母活在的时候,我们和三爷走得近些。记得三爷经常背着笤帚、刷子、木犁、砧板、蔑筐、筷子篓、擀面杖,还有烧酒和猪仔,到吕河街道变卖,返程时经常在我家歇脚打点。三爷很勤劳,手艺也不错,那些东西都是他就地取材亲手制作的。每次来时,三爷都会送给母亲一些,缺啥补啥,终年不断。当然,母亲也很孝敬三爷,每次来,她都会做些最好吃的饭菜,拿出做好喝的烧酒,让三爷享用。逢年过节,她还准备好礼物,让我们兄妹去看三爷。
听母亲说,来家过去兴旺发达,出了不少人物。有将军,有拳师,有医师,有商贾。那些祖先当中,办过武馆,兴过药铺,开过旅店。母亲手中有一件祖太爷传下来的戥子,也就是称药材用的小秤,很精致,很美观。秤杆是白色象牙打磨的,顶星是黄金镶嵌的,秤盘和秤砣是红铜质料,牵引绳是白银链子,可以说那是一件古董。母亲还说,那是开药铺的祖先传下来的,共有三件,爷爷、二爷、三爷每人手中都有一件。我家的那杆小秤我亲眼见过,三爷家的那件我也似乎看见过,就是二爷家的那件没有见过,不过听二爷的重孙小来曾经说过,他家也有一件。
后来,三爷三婆相继离世。再后来,父亲母亲也离开我们。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邓家窝,也很少听到三爷那家人的消息,只留下美好的童年记忆和淡淡的思亲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