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金湖像一块打碎的翡翠,明黄色的荇菜星星点点浮在水面,五瓣小花托着鹅黄花蕊,在风里轻轻摇晃,恍若两千年前《诗经》里走出的诗句。当陈木兰蹲在岸边,看阳光穿透荇菜的卵形叶片,在水底投下斑驳的光影,忽然觉得这株古老植物的回归,是时光写给百里洲的情书——参差的茎秆勾连起《关雎》的平仄,漂浮的黄花照亮了江心岛的晨昏。
百里洲位于湖北宜昌枝江市长江中游荆江段首段,东开荆江之首,西接三峡之末,北依长江与枝江城区马家店隔江相望,南靠松滋河与松滋市相邻,全镇四面环水,因环江堤防长74公里合百余华里,地域面积212平方公里。故得名百里洲。
百里洲藏在长江的褶皱里,曾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千年吟诵声名远播,却在漫长的时光里沉寂成一座被江水环抱的孤岛。过去,渡船划过江面的突突声是岛上近八万居民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音符,年轻人背着行囊踏上渡轮时,留下的老人和孩子在田埂上数着归期,手机屏幕的碎片信息填满了他们的夜晚,却填不满眼睛里的茫然。直到陈木兰把“岛上书店”的木牌钉在老瓦房的门楣上,油墨香混着泥土味,才在潮湿的江风中漫出一丝不一样的气息。而如今,远处江面上的吊车正忙着架设百里洲大桥的钢梁,这座即将通车的大桥像一道跨越时空的虹,即将打破千年的孤岛宿命——人们在期待车流穿梭的同时,也在猜想:当外界的脚步纷至沓来,岛上的阅读是否会像金湖的荇菜般,在新的土壤里绽放出更繁茂的诗意?
书店的木楼梯依旧吱呀作响,二楼的旧书架上,胡世全的《革命百里洲》与朱朝敏的《百里洲纪事》并肩而立。作为从枝江走向全国的作家,朱朝敏的文字像一把细腻的刻刀,将洲岛的晨昏、渡口的船歌、田埂的稻香都雕琢进散文的肌理。她笔下的“洲上人家”在江风里晾晒渔网,在月光下讲述传说,让千里之外的读者看见:原来《诗经》里的草木鸟兽从未走远,它们化作了洲岛上的炊烟、老人口中的谚语,以及孩子们作文本里的星辰。当大桥通车后,这些带着泥土芬芳的文字,或许会随着往来的车轮传遍四方,而岛外的文学爱好者也将循着文字的线索,来到金湖之畔,看荇菜如何在《关雎》的韵脚里生长。
疫情后与朱朝敏作家的一面之缘,让我对她笔下的百里洲多了份温热的想象。她的《百里洲纪事》如同一把淬着墨香的火炬,精准照亮那片土地的脱贫脉络。书中不是简单罗列产业大棚与扶贫政策,而是蹲下身来,细察村民从“等靠要”到“抢着干”的眼神蜕变——老支书摔了拐杖学直播卖梨时,浑浊瞳孔里燃起的光;返乡姑娘把绣绷换成电商培训笔记时,指尖在键盘上跃动的忐忑与坚决。
这些带着露水的文字,让百里洲的乡村振兴不再是文件里的远景,而成为触手可及的心跳。当文学肯俯下身段,接住泥土里的叹息与欢笑,便化作了激活乡村的助燃剂——它让“脱贫”二字有了体温,让“振兴”二字有了根系。在朱朝敏的笔下,百里洲不是被观望的标本,而是被文学之手轻轻托举的星辰,在时代的夜空里,渐渐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我与百里洲的缘分或许早已注定,第一次听说“百里洲”三个字是从已故二十多年的父亲嘴里,他说他上世纪五十年代十五岁多就是百里洲的刘巷铁匠铺学打铁,后来带媒体走读江河到百里洲采访,在九八抗洪广场采风,结识百里洲“洲长”,跟随鄂狼越野汽车俱乐部“纵横百里洲 寻找真英雄”越野车赛摄影……特别是听杨世灿老师介绍百里洲的楚文化发祥巫合台等故事,作为楚裔熊姓后人,如此让百里洲栓住了我的心坎坎。
百里洲有巫回台,即楚怀王墓。据清乾隆五年版《枝江县志》:“楚怀王墓,在旧县内,即向戌遗垒也。王名槐,威王之子。今百里洲有巫回台,是其故址。”楚怀王入秦三年,客薨魂归(36岁)郢都沮漳,葬枝江赫家洼子丹阳故城巫回台。
道光八年版县志记载更具体了:“巫回台,在县东百里洲,即楚怀王墓。其赑屃尚存。”更令人惊叹的是洲上的考古发现——多少年前在某处稻田翻耕时,破土而出的楚国青铜器上,蟠螭纹与云雷纹清晰可辨,仿佛在诉说两千年前的文明密码。这些沉睡千年的文物与《诗经》里的荇菜遥相呼应,印证着百里洲作为《诗经》文化发源地的厚重底蕴。当孩子们在书店里翻开《楚辞》,读到“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时,窗外的古渡遗址与展柜里的青铜残片,正无声地将古老的浪漫主义编织进现实。这种时空的叠合,让“文学”不再是书本上的铅字,而是触手可及的历史体温。
万里长江奔涌至楚地,在鄂西平原甩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将百里洲揽入怀中。这座面积约150平方公里的江心岛,因"江沱枝分"得名,自西汉置县以来,便被文学的晨光点亮。从《诗经》里的古老歌谣到当代乡村书店的暖光,千年文脉在洲渚之上绵延不绝,最终化作点燃乡村文化振兴的星火。
西周时期的《江有汜》在洲头响起时,江汉平原的稻花正漫过田垄。"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这首收录于《诗经·召南》的民歌,以江水的分流与汇合喻离别的怅惘,成为百里洲最早的文学注脚。千百年后,郦道元在《水经注》中描绘的"桑田甘果,映江依洲",让这座江心岛的诗意具象化为可触可感的画面——江水环抱的沃土上,农人的劳作与自然的韵律交织成歌,孕育出独特的洲岛文化。
历史的烟云在洲头聚散,楚怀王墓的封土至今仍在诉说战国的风云,三国魏吴浮桥之战的金戈铁马早已化作江底沉沙,唯有文字将时光定格。当先民们在滩涂上播撒第一粒稻种时,当他们面对滔滔江水吟唱出第一支歌谣时,文学便已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肌理,成为洲民与自然对话的密码。这种与生俱来的文学基因,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流淌,等待着被重新唤醒。
曾几何时,听闻百里洲大桥项目审批需《革命百里洲》一书作礼,寻遍枝江新华书店。书架上居然没有那抹期待的书影,指尖抚过排列齐整的书页,心底竟漫上几分怅然。这书该是载着百里洲的烽火记忆吧?或许曾有先烈的足迹在字里行间蜿蜒,有岁月的风雷在纸页间激荡。它本应是打开过往的钥匙,却在需要它的时刻悄然隐身,恰似一段被暂时遗忘的历史,在时光里等待重逢。
走出书店,风掠过江面,远处百里洲的轮廓若隐若现。桥的梦想在云端勾勒,书的缺位却成了心尖的悬念。或许某一天,当书页翻开,那些被时光封存的故事,会随着百里洲大桥的崛起,重新在阳光下舒展筋骨,诉说属于这片土地的荣光与梦想。
作为与水有缘的水利文化人,时刻关注百里洲的新闻,2019年,陈木兰带着对故乡的眷恋回到百里洲。这位在城市打拼多年的80后女性,在看到家乡文化生活的匮乏后,毅然用积蓄创办了"岛上书店"。书店位于洲镇一隅,原木色的书架上摆满各类图书,落地窗外是摇曳的芦苇和浩荡的江流。这里没有商业书店的喧嚣,有的只是每天准时开启的大门和免费借阅的承诺。5年多来,公益书店每天准时开放、免费借阅,累计接待读者两万五千余人次,开展读书公益活动五百余场次。她率先发起“岛上书店·点灯计划”,为乡村孩子打造100个一平方米免费阅读空间。陈木兰曾获全国乡村阅读榜样、湖北省岗位学雷锋标兵等荣誉。
据说最初的日子并不顺遂。当第一缕阳光照进书店时,常常只有江风作伴。但陈木兰没有放弃,她带着图书走进村小,在晒谷场上举办读书会,挨家挨户邀请村民走进书店。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身影出现在书架前:放学的孩子捧着绘本席地而坐,劳作的农人在午休时翻阅农技书籍,老人戴着老花镜重读经典。书店成了洲上的文化灯塔,五年间吸引了超过2.5万人次的读者。
更深远的影响在于"点灯计划"的实施。陈木兰带领团队在村舍、卫生室、党群服务中心等角落,打造100个"一平方米阅读空间"。这些嵌入生活场景的微型书屋,让阅读触手可及,如同在洲岛的各个角落种下文化的种子。当孩子们在村口的阅读角读到第一本童话书,当村民在卫生室等待时翻开一本散文,千年的文学基因终于在当代找到了新的载体。文学点燃了这座江心洲的村庄。写这篇短文的时候,看见陈木兰获得宜昌市劳动模范的公示新闻,真为她高兴。
每回枝江都会在这边远眺百里洲,江水依旧奔腾不息。想象岛上书店的灯光在暮色中亮起,如同千年前《诗经》的吟唱穿越时空。陈木兰和她的团队用五年时间,让一个曾经被视为"文化荒漠"的乡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阅读热土"。他们点燃的不仅是书店的灯,更是洲民心中对文化的渴望与自信。
百里洲的故事告诉我们,文学从来不是空中楼阁,它扎根于土地,生长于生活。当历史的文脉与当代人的努力相遇,当城市的反哺与乡村的渴望共振,便能激发出强大的文化动能。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次阅读、每一场活动,都是点燃乡村的星火,最终汇聚成照亮文化振兴的璀璨光芒。在这片被文学眷顾的洲渚上,千年的诗意正在续写新的篇章,而故事的主角,正是每一个热爱这片土地的人。
从百里洲到全世界 从朗朗书声到文脉赓续。或许这正是被文学点燃的村庄的明证!
万里长江奔涌而过,将一片翡翠般的江心洲轻轻揽入臂弯——这便是被楚文化浸润千年的百里洲。当文学的火种落在这里,恰似江水遇见礁石,激荡出璀璨的精神浪花。
楚文化的浪漫与坚韧早已渗入洲上的泥土,那些关于屈子行吟、庄王问鼎的传说,在老槐树的年轮里静静发酵。而文学的到来,更让这份积淀化作照亮前路的星芒:作家俯身拾取洲上的脱贫故事,把扶贫车间的机器轰鸣写成诗行,将直播间里的方言叫卖谱成乐章。长江水滋养的不仅是万亩良田,更是一方土地的文脉魂灵——它让百里洲在时代浪潮中既保有“极目楚天舒”的豪迈,又生出“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勇毅。
站在洲头远眺,江水滔滔东去,带走的是贫困的旧影,留下的是被文学点燃的希望。当楚文化的薪火与新时代的笔墨相遇,这片江心洲便成了长江母亲河最温柔的眷恋——她以文学为舟,载着千年文明的积淀,在时代的长河里,稳稳驶向更辽阔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