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在知青食堂吃过午饭后,几个知青告诉我百灵鸟在寝室等我。百灵鸟,是知青对一个俄罗斯女孩的称呼,因为她常唱“百灵鸟儿从手中飞去,来到美丽的花园里”,大家就叫她百灵鸟。百灵鸟的俄罗斯名字叫安娜,意思是“上帝的怜爱”。男知青都喜欢听她唱莫斯科歌曲,看她跳舞,但谁也不敢跟她谈情说爱,怕影响前程。
我们村有几个俄罗斯家庭,他们的长辈全是三十年代苏联肃反时从冰封的黑龙江江面上逃过来的。还有一些混合家庭,即母亲是日本人。日本百万关东军被苏军打死和俘虏后,几十万的官太太、女儿和随军妓女都逃到乡下,被闯关东的单身汉领回去当老婆。村里最多的是闯关东的山东人,上海女知青嫁人,选择的是他们。男知青谈恋爱,首选是上海女知青,其次是日本女孩,因为她们柔媚。至于俄罗斯女孩,虽风姿绰约,只是成分不好,加上两国交恶,避之唯恐不及。
百灵鸟来找我,一定是为了写情书。那时知青插队已经三年多,漫长的招工等待,使大家绝望,就纷纷谈起了恋爱。也有不少女知青受不了苦,嫁给了当地农民。因为嫁给农民,可以不下地干活,只在家做饭、养鸡、喂猪。这就使恋爱风盛行,于是都找我写情书。那时大家都不敢当面直陈爱意,被对方拒绝,那太尴尬了。当时,我是县广播站的通讯员,文笔还过得去,村民的家信,青年的情书,都由我代笔。只是百灵鸟才十八岁,用得着这么急吗?
在我们宿舍外间,我遇到百灵鸟。她身材高挑,皮肤凝脂一般,白皙、闪亮;眼睛湖水一般,碧绿、溢彩。她穿着俄罗斯长裙,飘飘欲仙。我请女孩坐下,我们住的是以前日本的兵营,左右两间,中间是客堂。左面一间睡二十多个男知青,右面一间是仓库,放我们的箱子等杂物。
我不问百灵鸟写给谁,只叫她谈谈感受。她毫无忸怩作态,大方地说,就想跟他在一起,做梦也想。我略作思索,写道:你呀你,你在我心里。抓一把泥,揑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你。打碎了重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呀你,你在我心里。写完后,她接过去看看,嫣然一笑,往我手里一塞,哼着百灵鸟的歌走了。我一愣,才明白是写给我的。我苦笑一下,觉得跟她接触最长的一次是在割草的时候。
那是七月的一天,骄阳似火,男的割草,女的捆草,她跟我一组。我挥舞着一人多高的俄罗斯长柄大镰刀,腰一扭,半人多高的草就哗的一声,倒下一大片。两边腰间挂着的水壶相撞着,叮咚作响。水壶早已空了,嗓子干得冒火。这里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没有河。中午休息时,我看她捆得比较慢,就把长柄大镰刀往地上一插,弯腰帮她捆草。
捆了一会,我渴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扒开草丛。草根处有没蒸发掉的雨水,只是已经发臭,颜色如铁锈一般,还飘着一层油,孑孓在一伸一曲地游动。我拨弄几下,让孑孓沉下去。我刚要喝,安娜一声惊叫,把她的水壶递了过来。我摇摇头,因为劳动,每人带的水都不多。在酷热下,体内的水分蒸腾很快,而女孩又不会去喝臭水,如不及时补充水分,会脱水,容易中暑。我推开她的水壶,闭着眼喝了几大口。
也许是那一次,我帮她捆草感动了她,抑或是我喝臭水的壮举打动了她,我不得而知。只是这只烫山芋该怎么处理呢?这是一个讲究家庭成分的年代,我们67届初中生百分之五十留上海,我因为老爸是厂技校教师,成分是职员,不是工人,我虽是家里老大,也只能上山下乡。而成分是工人的,即使家里有哥姐在上海工作,也能进工厂或服务部门。至于66届初高中生,则百分之九十以上留在上海,成分不好的上山下乡。如此,我怎能跟俄罗斯贵族扯上关系,使自己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思索一下,决定冷处理,尽量避开她。可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一天她在路边等我,回村庄只有这一条路,我不能溜走,也不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得跟她打个招呼,她马上笑靥如花。此情此景,唯有老老实实说,才能取得谅解。于是我从下乡谈起,谈到理想,谈到两国关系以及上海知青对俄罗斯女孩的态度等。
她静静听着,听懂了弦外之音,最后问道:那两国关系好了呢?女孩心思玲珑剔透,我回答则模棱两可:到那时再说。俄罗斯女孩快人快语,马上说:好。说完,她就走了。干脆利索,绝不拖泥带水,也不死缠烂打。是呀,她等得起,十年八年也无所谓。只是她不知道,我是随口敷衍,以缓和关系。我看着百灵鸟从我手中飞去,耳畔响起了《知青之歌》的哀伤旋律:美丽的扬子江畔,是我可爱的家乡……
从那以后,我看见百灵鸟,还是客气地打招呼,人多的时候,也会听她唱歌。她兴之所至,也会翩翩起舞。她金发碧眼,长发披肩。她舞姿婀娜,长裙飘逸,如绰约嫦娥舒广袖,似娉婷仙女舞瑶池。大家看得怦然心动,但都是想爱而不敢爱,只有将热情化作掌声,把手掌拍得通红。
几个俄罗斯男青年看见我,对我竖起大姆指,说哈罗少。我知道那是俄语好的意思,但不知道好在哪里。是我放开百灵鸟,让他们有了机会,还是我依旧对百灵鸟客客气气的,我不得而知。于是我也竖起大姆指,对他们说哈罗少。大家哈哈一笑,彼此哈罗少。
我将这段艳遇尘封了起来,每天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灵感时,我就写写稿子,给县广播站送去。冬天来了,农活少了,大部分知青和村民上山砍树,用作烧柴,我则赶了一辆马车,上县城卖豆腐。一天我赶着马车,拉着刚出锅的豆腐,走大街串小巷地叫卖。突然一声银玲般的声音叫道:“买豆腐。”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头上包着红色围巾的年轻女子在招手。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孩,我不禁想起曹雪芹描写薛宝钗的句子: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似水杏。这女孩较之薛宝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看我注视她,又轻启朱唇,说:“来两块豆腐。”
我心一颤,不敢正视,赶紧给她两块豆腐。以后我天天从她家门口经过,她也必定每天买两块豆腐。日子久了,也就熟悉了,知道她叫蓝晶晶,在县宣传科工作。这使我倒吸一口凉气,她是白雪公主,我是泥腿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可以道里计。但我依旧每天按时送豆腐,为的是一睹芳容。孟子云:知好色,则慕少艾。少艾是美丽的少女,就是说知道了男女之情后,男子就会恋慕年轻貌美的女子。但我只是欣赏,不敢有非分之想。
听说她兼管县广播站,我顿时来了兴趣。我原先是把稿子投进广播站门口的信箱里,现在有空就以请教为名,直接去找她。她在广播里听到过我写的文章,对知青生活、劳动的稿子,很感兴趣。她对我写的稿子大加赞赏,略微修改后,就在广播站播出了。渐渐地,我们更加熟悉了。一次在闲谈时,我说她这个姓很少,我只知道明朝有个开国大将叫蓝玉。她说蓝姓主要分布在广东、广西,山东也有一些。她爸是山东人,后来闯关东来到这里。她出生时,眼睛亮晶晶的,她父母就给她起名叫蓝晶晶。我恰如其分地赞美一下,说她的眼睛流光溢彩,恰如天上的星,亮晶晶。
我写稿越加勤奋了,写的稿子越多,跟蓝晶晶接触也就越多。每次,她都热情有加,这不免使我想入非非。终于,高山仰止,我把对她的仰慕倾泻于笔端。不禁哑然失笑,以前都是给别人写,现在给自己写了。但写完后,却没有勇气递给她,几次踌躇,几次退却,最后只得揣在口袋里。一次倾盆大雨,把情书淋湿了。回寝室后,小心翼翼地展开,字已经是模糊一片,不可辨认。我重写了几次,总觉得不如先前写得好,只得放下。
初夏时分,我不卖豆腐了。沉重的田间劳动,无鱼无肉的苦行僧的生活,加上前途渺茫的苦闷,一天中午趁路过县城时,我就到一家清真馆去改善生活。刚吃几口,只见门帘一挑,蓝晶晶披着明媚的阳光走了进来。我赶紧扭过头去,此刻我心情欠佳,不想见到她。蓝晶晶要了两个菜,在我对面坐下,说:“你好像有心事?”
我苦笑一声,不敢说自身的理由,仓促间编造了一个谎言,说自己失恋了。
她哈哈大笑说:“这种破事也值得伤心?不知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吗?”
我心里一动,不知道这是正常的劝说,还是有所暗示?我默默无言,她鼓励我多写写稿子,说劳动和写作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我点点头,回去后,就写了两篇知青战天斗地的稿件,又顺便写了封情书。这次心有所触,情书写得酣畅淋漓,一挥而就。写完后,又修改几遍,直到自己满意为止。
一天,拉砖的马车途经县政府门口,我叫赶车的车老板等一会,我去送两篇广播稿。我壮了壮胆,准备将情书也一起送出去。我快步朝县政府二楼宣传科走去,蓝晶晶不在,另一个科员叫我把稿子放在她的办公桌上。我依言照办,情书可不敢放,给人看到了,那可不妙。县里有这么多的年轻干部,带领知青的未婚上海干部也不少,我这只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岂非滑天下之大稽?我转身向外走去,暗自庆幸蓝晶晶不在,要不,冒然塞给她情书,那不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过了几天,几经彷徨以后,我终于下决心孤注一掷,把情书送出去再说,省得煎熬。这天我进县政府大门,一面走,一面想,在大院拐角处吐了一口痰。只听到“哎呀”一声惊叫,这声音我太熟悉了,糟糕,吐到她身上了。我赶紧转身,怕她认出我。没有预想中的暴风雨,她飘然而过。我扭头望去,只见她娉娉婷婷地走着,不时地用手绢擦衣袖上的痰,脑后的马尾松一甩一甩的。我一阵羞愧,想过去道歉,又见人来人往,便裹足不前。情书是不敢送了,这一天我患得患失,无精打釆的。只希望她没认出我,要不,太丢人了。
接连一个多月,我没敢去送稿子,情书也只得锁在箱子里。一天清晨,倾盆大雨,九点多才停,地里都是积水,不能出工。知青们纷纷上县城,我也拿了稿子和情书去宣传科。科室里只有蓝晶晶一人在修改稿子,听到来人,她抬起头来。只见马尾松高耸,刘海儿蓬松,鼻子纤巧、秀美。她见到是我,说道:“才来呀,吐了我一身,不好意思了吗?” 我惊讶地问:“你认出是我,那时怎么当不认识似的?”
她说:“看你转身,不想让我认出来,我也就假装没认出你来。”
她的善解人意,使我泛起心潮的涟漪,我连忙一个劲地道歉。她宽宏大量地说:“无心之过,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拿出两篇广播稿,没敢拿出情书。她边看边赞赏,看完后,见我欲语还休的模样,奇怪地问:“你有话要说吗?”
我不敢说对她的爱慕之情,那太唐突了。只是如鲠在喉,又不吐不快,便灵机一动,说自己对一个代课女知青有意思,只是两人差距比较大。她嫣然一笑,说我这么快就又有了新欢。我讪讪而笑,告诉她八字还没一撇,只是在交往中。她问我那女孩的态度,我回答是若即若离。她说若即若离,那就是朋友间的交往。女孩子总要找各方面比自己强的对象,希望终身能有依靠,估计她会在有编制的教师中物色人选。我听了,心里凉凉的,情书是不敢拿出来了。她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笑着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家有梧桐,凤凰自来。这梧桐,就是你的才华。”
我只得频频点头,她拿出文化馆的征文启示说:“文化馆要出知青文集,你回去琢磨一下,能荣登榜首,说不定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看如何?”。
这倒是不假,县文化馆在两年前就招了两个上海知青,倘若我能出类拔萃,说不定也能抽调到文化馆。我转忧为喜,拿了征文启示,告辞而去。我把情书锁在了箱子里,开始构思文章。当时赶车的叫车老板,几乎全是男的,我写了一篇题为《女车老板》的短篇小说。又根据当时各队得生产队长有多吃多占的情况,塑造了一个廉洁奉公的队长形象,也是短篇小说,只是稚嫩得很。三个月的期限快到的时候,已是大雪封城,我交上这两篇小说。文化馆采用了生产队长那一篇,蓝晶晶向我道贺。我没感到什么惊喜,倒是觉得自己有了翱翔云天的能力,只是还缺少一股强劲的风。
不久,这股強劲的风就吹来了。第二年夏天大学招生,这次上大学要先经社员推荐,然后参加统一的文化考试。虽然只考语文和数学,而且语文规定只考作文,却使一大批知青望而却步。我则脱颖而出,这两门都是我的强项。我照常出工,不作任何复习准备,考试则一举中的。当时供我选择的学校是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和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我喜欢中文,加之爱慕蓝晶晶,就选择了哈尔滨师范大学。
当我拿到通知书,办完一切手续后,就拿出压在箱底的情书。我穿上当时流行的蓝色涤纶两用衫,换上皮鞋,风度翩翩地去见蓝晶晶。我觉得如今自己的地位跟蓝晶晶差不多了,因为我毕业后,即使进不了宣传科,但要进广播站和文化馆,还是有可能的。
中午下班时分,我来到县政府。蓝晶晶正下楼,看到我叫道:“哟,上海的公子哥儿,恭喜,恭喜。”
我正要掏出情书,她说:“你等一会,我们为你饯行。”
说完,她转身就走。不一会,她领来一个英俊的男青年。她向我介绍,这是她的男朋友,在县知青办工作。我连忙同他握手,他也说久闻我的大名,我们边说边朝清真馆走去。饭店里,我们觥筹交错,言笑晏晏。酒足饭饱之后,蓝晶晶拿出一支英雄金笔送给我。这在当时是不菲的礼物,我朝她男朋友望去,他说:“收下吧,多给我们写信。”
我收下金笔,告辞而去。回村的路上,回想起跟她的交往,才明白她是为了工作,为了培养、发展通讯员,为知青服务,为边疆建设服务。我黯然神伤,笑自作多情,笑懵懂无知。我尘封了这段情感,拿出情书,将其撕得粉碎。我把碎片放在手掌上,一阵大风吹来,立刻纷纷扬扬。我凝视着,渐渐地,这些碎片幻化成一个北国佳丽,她梳着马尾松,如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里所描绘的那样: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这是个人美、心美的女孩,我与她交往,获益良多。现在爱情已逝,友谊则长存。能与这样的女子成为朋友,夫复何求。
碎片在空中飞舞,最后都如蝴蝶般散入到路旁的草丛中。我不禁陷入沉思:爱我者,我心有余悸;我爱者,则名花有主。我凝视着草丛中的碎片,感慨良多。我爱边疆这块土地,三年后,我将回来工作,在这里成家立业。然而我的爱情安在?我想,可能有缘千里来相见,也可能在偶遇的回眸一瞬间。由此一闪念:擦肩而过的,即使你心仪,却未必有缘;拒绝的,或许是蒙尘的珍珠。我脑际又浮现出百灵鸟的倩影,她活泼开朗,美丽大方。最主要的是中苏已不再剑拔弩张,家庭成分也不再强调了,或许那句以后再说的敷衍语有可能实现吧。我苦笑了一声,一切随缘吧。
几天后,我启程前往省城,山东大妈、日本大娘、俄罗斯奶奶都来送我。男社员没来,他们要劳动。汽车缓缓启动,拐弯处,猛然看见百灵鸟站在路边的小山岗上,我朝她挥挥手,喊道:“哈罗少。”
她也挥着手,风中飘来俄罗斯纯正的语音:哈罗少。汽车急驶而去,哈罗少,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