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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晏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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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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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汛

晨雾未散,咸腥的海风已把春汛的消息吹遍渔村。我站在木麻黄林边,看潮水在滩涂上漫漶成一面破碎的镜子。泥滩里冒出的气泡像一串串省略号,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地闪烁,仿佛大海正在吞吐着某种秘而不宣的絮语。红树林的呼吸比往常更急促了。水笔仔的膝状根浸在涨潮的海水里,那些常年浸泡得发黑的根须突然泛出隐隐的青绿。招潮蟹举着赤红的螯足慌慌张张奔跑,它们的洞窟正在被咸涩的春水灌满。远处传来渔船起锚的闷响,像一记重槌敲碎了薄脆的黎明。

三婆在天井里翻晒虾皮,竹匾里的银屑簌簌作响。"春潮带雨晚来急",她总爱念叨这句诗,说春汛比雨水更知道时令。檐角悬着的咸鱼开始滴落晶亮的水珠,咸腥里混着某种湿润的甜味。邻家阿姊蹲在石阶上撬牡蛎,弯刀撬开灰扑扑的贝壳时,乳白的汁液便顺着指缝蜿蜒,在晨光里流成一条银河。老艄公在修补渔网。青筋虬结的手握着梭子,在尼龙绳结间穿梭如飞。桐油的味道混着渔网的咸腥,在潮湿的空气中凝结成琥珀色的雾。他突然停住动作,侧耳听潮:"后生仔,听见浪头在磨牙没?这是龙王爷在啃冬天的冰碴子呢。"话音未落,一阵带着碎冰碴的风掠过晒场,卷起满地虾壳,打着旋儿扑向灰蓝的海平线。

滩涂上的水洼里,跳跳鱼开始不安分。这些银梭似的小东西在浅水里弹跳,搅碎云影天光。拾贝的妇人绾起裤管,泥浆没过小腿肚的旧疤,像给双腿纹上深褐的刺青。她们弯腰时,发髻里插的玉兰就会坠进晃荡的水面,惊散一群透明的虾苗。码头的石缝渗出细小的泉眼。苔藓吸饱了返潮的水汽,绿得能掐出汁来。卖鱼饭的摊子支起油布棚,大铁锅里煮着杂鱼,汤面浮着金黄的油星。穿胶靴的渔工捧着粗瓷碗蹲在条石上喝汤,热气糊住眉眼,倒映着桅杆林立的港湾。

正午时分,潮水退得急。滩涂裸露出新鲜的伤口,牡蛎壳在阳光下闪着冷白的光。赶小海的孩童挎着竹篓奔向潮线,塑料凉鞋踩进绵软的淤泥,脚印旋即被渗出的海水填平。他们追逐着撤退的潮头,捡拾来不及游走的海月贝,笑声被海风吹得七零八落。晒盐池开始翻涌赭红的卤水。盐工们赤脚蹚过泛着铁锈色的水面,长柄木耙推起层层雪浪。结晶池边缘凝着霜花似的盐粒,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微光。收工的老盐工蹲在田埂抽水烟,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像极了远处渔船的灯火。

夜潮来得汹涌。浪头扑在礁石上迸成碎玉,涛声震得窗纸簌簌颤抖。檐角的马灯在咸风里摇晃,投下渔网的影子,仿佛有无数透明的鱼在墙上游弋。守船人敲着梆子沿海堤巡行,竹梆声穿透潮湿的夜色,与潮音应和成某种古老的韵脚。被春汛浸润的夜晚,连梦都是咸的。我梦见自己变成一株海榄雌,气根扎进咸涩的沙土,潮水漫过膝盖时,身体里便响起千万颗种子爆裂的轻响。月光在滩涂上流淌成银色的小溪,招潮蟹举着大螯裁剪光的绸缎,而渔火正在远处的海面上,绣出春汛的纹样。

天未明,赶早潮的渔船已经出港。柴油机的轰鸣惊起一群夜鹭,它们掠过泛着磷光的海面,翅膀拍碎满潮的月光。船舷切开黑绸似的海水,拖网沉入温暖的洋流,去捕捞那些被春汛唤醒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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