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小猪她爸的头像

小猪她爸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2/28
分享

白云生处

汽车沿着山脚向上盘行,左转,右拐,爬坡,过桥,驶过翠绿的竹林,驶过高耸的云杉,我就这样走进大山深处,领略山里人不一样的烟火气。

我已年逾花甲,半生以来见过许多崇山峻岭。我在泰山之巅观日出,伫立黄山迎客松前赏白云,亦骑着高头大马雾里登上烟雨崀山,坐着笔直高耸的扶梯直抵莽山峭壁之上,甚至在新西兰徒步二十公里,翻越了汤加里罗活火山……照理说,我这也是走进了大山深处,不该在大山里有何感慨。但是,我曾经走进大山深处不过是观风景、赏山色,从没有见识过大山深处的人家,以及可以粗略了解到他们的生活。金秋十月,我在观山赏景的过程中,无意间触碰到山里人生活一角,感悟油然而生。

我这是第三次来到云南德宏州的盈江县,故地重游,已经没有多少新鲜感了。但是有一个名字叫做诗蜜娃底的地方,因为路途遥远前两次始终未能成行,这次我和妻子决定包车前往。在云南的县城里,都有一种农村公交车,私人经营,政府补贴,以改善村镇到县城的交通状况。统一的车型,七座小面包车,没有固定发车时间,坐满就走。我们与一位姓张的女司机商议四百元包半天她的车去诗蜜娃底,顺道参观傈僳族山寨下勐劈和龙门古镇。计划是中午十一点半来宾馆接我们,快到点时张师傅来电话说,有一个刚生小孩的女人和家人要坐车回家,是否可以同车同乘,包车费降为三百元。我心想,省下一百元钱,还能与人方便,何乐不为呢,便答应了。

车来了,有三人已经在车上坐着了。一对看上去去不到二十岁的夫妻,女的抱着刚出生的婴孩。另一位也就二十出头的女人是夫妻俩的嫂子,显然她是来陪护的。车子开不多远,嫂子下车去菜市场买菜。我很疑惑,问张师傅,村里不是种菜吗?干嘛还要在县城里买菜?在我的印象里,农村应该是这样的,几间瓦房,屋前屋后种着青绿的蔬菜,院子一侧是猪圈。想吃肉了,就奔猪圈杀猪,想吃菜了,就去地里摘几棵。张师傅大笑,不是笑我没文化,大概率是笑我没见识,她说山里没有菜,什么东西都要来县城买。说话间,嫂子回来了,左一包右一包没少买,其中一包是花菜,足有五六棵,大概花菜更容易储存,可以多放两天。

车子又一次启动,转个弯停在一家卖烤鸭的店前。张师傅隔着车窗喊着,老板来两只烤鸭。老板选鸭子剁成块放佐料,包好递过来。我坐副驾驶的位置,张师傅说放你的座前吧。这下可好,一路焦香扑鼻,令我垂涎欲滴。现在可以去我心心念念的诗蜜娃底了吧?没想到,五金店门口又一次停车,嫂子下车买了一把菜刀。我听说滇西人都是慢节奏,妻子也说过,九点上课,九点半人能来齐了就不错了,这回我算是长见识了,果然是慢条斯理的。

车子终于驶出了县城,一座座山峦从车窗外闪过。盈江的秋天像一位过了知天命年龄的汉子,稳重而不张扬,来时不动声色,去时了无痕迹。中午时分,太阳高照,二十五、六度的气温让我觉得恍如夏日。我和妻子从内蒙古来到云南,乌兰察布、鄂尔多斯等地山林正渲染着明媚的金黄色,不加掩饰地宣告秋天的到来。眼下的盈江,如果不是透过树林的缝隙瞥见已经枯黄的玉米秸,我会觉得这里依旧如春似夏。杉松、桤木、樟木、绿竹以及我叫不上名字的高大乔木耸立山坡,把一座座山染成墨绿色,间或一片片翠绿,那是一人多高的甘蔗林,密密实实,整齐划一。

那对初为人父人母的小夫妻比较青涩,基本上一路无话,倒是那嫂子快人快语,而且普通话说的特别好。妻子说,你们是傈僳族,我认识的一位朋友也是傈僳族,她姓“早”。嫂子接茬说自己就姓早,还说傈僳族有姓曹、胡、熊等。妻子追问,是雄壮的雄吗?嫂子回答道,是狗熊的熊,惹得一车人笑个不停。其实,她不是说笑话,傈僳族生活在高原山区、丛山密林中,解放前以狩猎、采集为主,其姓氏多来自大自然中的植物与动物。比如,姓曹的源自草,姓胡的源自虎,姓余的源自鱼,所以姓熊的,真的是源自狗熊。

汽车已经在山里左拐右拐地跑了很长时间了,我以为他们快要到家了。这时,妻子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林中大叶子的植物问道,这是什么植物?嫂子说,是草果,山里没有太多土地,除了种稻子、玉米,就是在林下种草果了。草果既可以作调味香料,也是一种中药材,生长在高海拔地区的疏林中。嫂子说,我们一家人年收入有十万元左右,主要来源于种植草果的收入。那够用吗?妻子是打破砂锅问(纹)到底。嫂子说,够不够用的,我们每年都要去广州打工,赚钱贴补家用。我暗自思忖,怪不得她说话利利索索,普通话说得也好,这是走出大山深处历练的结果,须知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傈僳族还处在游耕和狩猎的生产生活状态,贫穷与困顿笼罩在高山峻岭间。

车子继续沿着山路爬升,车道两边除了茂密的绿色植被,没有村寨房屋,如果不是偶见路边停放的摩托车,和一位背着砍刀的汉子走在路上,我难以相信这里会有人类活动的气息。张师傅说,那几辆摩托是寨子里的人们骑着来山里干活的。这说明寨子应该在不远处了,说是不远,车子仍然蜿蜒地开出二十多分钟后,我们终于见到了寨子,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写着两个大字“大寨”。

张师傅一边把车停在一家食杂店门前,一边对我说,我就是这个寨子的人。然后,她亮开嗓门用方言喊着一位在晾晒稻子的女人,女人撂下农具走过来,从张师傅手中接过那两包烤鸭。两只烤鸭翻山越岭辗转几十公里,终于有了一个归宿,而我闹腾一路的馋虫也就此消停了。我下车,到晾晒稻子的场地看看,四块大塑料篷布上摊开一片褐黄色的稻子,米粒长而饱满,几位农人正忙着翻晒。场地的一角晾晒的则是红红的果实,有点像大枣,我猜想这一定就是草果了。看来除了稻子就是草果,再就是甘蔗,这里的确没有蔬菜,难怪嫂子要买那么多花菜,这也就不奇怪两只烤鸭要行“万里路”了。

我以为嫂子等人已经到家了,谁知道当我上车后,发现他们还坐在车里。我悄声问张师傅,他们家还很远吗?张师傅说,不远了,就在前边。车子启动,轮子发出异样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路面是用水泥块插花式铺成的。张师傅说,我们这里不下雪,但有霜,这样铺路结实还防滑。我也拿出“砂锅打破”的模式追问,这路修了多长时间了?张师傅说有十年了,不怎么说话的“小爸爸”开口说,没有那么长,二〇〇六年修建的。

在一个岔路口,张师傅把车拐向左边的路,下坡,七扭八拐。我估计很快就要见到村子了,便四下张望,然而除了迎面扑来的山体,我连一个屋檐翘角都没看见。我忍不住问道:“你们家还有多远?”

嫂子说:“从岔路口算起,有十多公里。”

见我惊讶的样子,她接着说:“我们这不算最远的,前边山里有个村到大路要二十多公里呢。”

略微停顿了一下,她又说道:“现在好多了,都是水泥路了,以前是非常难走的泥巴路,泥巴路你走过吗?”

这最后一问,简直是拷问灵魂之问。我这半生,不能说没有走过泥巴路,但走十公里的泥巴路,而且是一种生活常态,我断然没有这样的经历。我在“江山文学网”上经常会读到文友的散文,他们在文中讲述如何克服困难、走出大山的经历。我能理解他们的不易,却没有想到走出大山的路,竟然如此遥远。我仿佛听到南宋谢灵运的吟诵:“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登上戍石鼓山》)

行车这么长的时间,加上路途颠簸,我忽然有了尿意,便随口问道有厕所吗?嫂子笑着说,要么忍着,到我们村里方便,要么就感受一下山里的“野厕”。我还是选择忍耐,转过一个山脚,迎面是一座石牌坊,上书“渣子岭”,他们终于到家了,那个在县城里出生的宝宝也别无选择地回到大山深处。

一处山洼里,白墙蓝瓦的屋子错落其间。房子都是统一的样式,崭新明亮,显然是政府规划修建的,过去的茅草房、垛木房早已无影无踪了。目测一下,估计有几十户人家。其实,“渣子岭”不是村的建制,应该是村民小组一类的,这片藏匿于群山之中的洼地隶属于盈江县勐弄乡勐典村。我们随着他们走进院子里,为的是用下他们家的厕所,免去“野厕”的尴尬。几间房子是兄弟两家与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从屋子里跑出来。这个小孩是嫂子的儿子,只有两岁,扑闪一对大眼睛很可爱,可能是因为妈妈没在家,爸爸不够上心,整得像个小泥人似的。他们一家人团圆了,我们也就告辞了,今夜山里会传出一阵阵新生儿的啼哭,注定要打破山野的空寂。

张师傅说,从现在开始就是你俩游山玩水的时间了。可是,我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比如山里孩子如何接受教育,山里能不能收到快件,会不会整体搬迁到县城里……张师傅一一回答,孩子们上学离家比较远,需要住校,快件只能送到“大寨”那里,送不到村里,至于搬迁,上千年的传统习惯,不是那么容易解决的。想想也是,我在瑞丽市勐秀山深处的户瓦山寨里,曾经问过一对老年夫妇,怎么不到县城里儿女家住?他们说,喜欢住在山上。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依照适者生存的说法,可能我们觉得住在城市里生活方便舒适,而山里人更喜欢深山的自在和云端上的日子。

回放历史,傈僳族几乎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里,隐匿于深山峡谷中,鲜为人知,与世隔绝。新中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昔日贫穷、落后的傈僳族人民开启了新的生活,实现了历史性的飞跃。山色景致常在,却换了天地。

汽车从“渣子岭”驶出,走的是另一条路,一路爬坡。抬头看见大团大团的云朵浮动在山巅,白云依恋着大山,大山凝望着白云。忽然想起唐朝诗人杜牧的诗《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过去我一直理解这首诗,体现着空灵和唯美的意境,甚至幻想自己能在白云生处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现在看,我完全误读了这首诗。

白云生处的人家,不单单是唯美的意境,还有千百年来的艰辛困顿、生生不息、顽强拼搏的现实。每一个都无法选择出生在繁华都市,还是白云生处,就像那个刚刚出生的宝宝一样。但每一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或在白云生处不懈努力,或是走出大山闯荡打拼。我坚信,在一个和谐共生的国度里,山里人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张师傅说,诗蜜娃底到了。远望,眼前竟恍如仙境。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