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看到一位老人,步履蹒跚,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搀扶,缓慢地在路上挪动脚步。我像触电似的心里一痛,想到了爸爸。跟这位老人一样,我爸爸也是半身不遂,所不同的是,这位老人有人搀着、扶着,而爸爸却是一个人艰难地行走,而且他还要做家务、种蔬菜……
有一年过大年时,爸爸忽然病倒,半个身子不能动了。病前的几年也是有征兆的,有几次,在炕上说,哎这是谁的胳膊,他把我们吓了一跳,这明明就是他自己的嘛。村里没有医生,我妈着急了,叫来村里一位有些文化曾当过干部的老人,那人看过,又拽了一下爸爸的手,用力摇了摇,说没事,身体压得麻了。
爸爸一病不起,妈妈着了急,私下出村卖木料,做了薄木棺材。可是棺材刚做好不久,妈妈就因病去世了。妈妈十三岁时,她的父亲在上地时病故,她们一家乞讨度日,那年她嫁到附近村庄,可是过了两年,丈夫一家的三个男人,包括她的丈夫,因是地下党,被日本人杀害,后来辗转来到本地,嫁给我的爸爸。她经历了太多的灾难,患有慢性心脏病,身体总是病病歪歪。刚刚做好的棺材,成了妈妈未享天年的老屋。
妈妈的离世,不知爸爸是什么心情,他生病后说话不太利落,平时话不多,经这次变故,更是很少说话了。当时,我十四岁,弟弟九岁,大姐已出嫁,二姐在县城工作。从此,家里就剩下爸爸跟我和弟弟,我跟弟弟上学,他在家做家务和种些蔬菜。当时的家,可以用单调和沉闷来形容,也可以用凄苦和压抑来描述。
穿衣服是爸爸一天的前奏。他得一点一点地用好的那只胳膊撑着,慢慢移动身体,才能坐起来。然后,摸索着从身旁拎过上衣,甩起来披在身上,有时他得甩好多次,然后一只手帮着另一只手伸进袖管里。扣扣子也是相当艰难,两只手重复好多次,才能完成。哆嗦着慢腾腾地穿裤子、穿袜子。如果是夏天和秋天,天亮得早,可以看得明白,穿起来也相对快一些,可是到了冬天和春天,天还黑着呢摸索着去穿,那就更费时间,因为费时间,他就起得更早,因为要赶时间给我们做早饭。我要步行到八里外的中学去上学,要走一段公路,翻一条很深且陡峭的山沟,路上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从炕沿到灶台,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其实窑洞并不大,也就二十多个平方,土炕占了三分之一,从土炕上下来,再走两米多,左手边是一个大的木柜,右手边就是灶台。这些对正常的人来说,两步走过去,不是个事。可对爸爸来说,就是个事。他慢慢地下地,穿好鞋,然后起身两手扶墙,缓慢地移动,身体移到木柜边,站在灶台正对面,然后变换脚步,两手平伸,身体猛地一转,手扶住灶台的边沿,稍停一下,然后两脚慢慢地跟过去。
早饭是小米稠饭。小米是前一天晚上,从外间屋的瓦盒里舀出来,放在灶台上的。他用火柱轻轻捣开火上的煤泥,捅一下,再猫腰从灶台底部插入火柱,轻轻往上挑几下,一边挑一边看火苗,看到火苗不再左右摇摆就停止动作。哆嗦着端起一个黑色的小铁锅,坐到火口上,锅里放上水。等水烧开的这段时间,他吃力地拎起一边的小案板,放在灶台上,开始切菜。土豆也是昨晚就清洗好的,摆放在灶台边。他切菜的声响,就像农人在田里刨地,一下、一下,声音缓慢而倔强。水开了,两指放在米碗边,让小米从指尖流到水里,待米在水面冒出个尖时,放下米碗,拿起放碱的罐头瓶,从里面捏些碱面放到锅内,后盖盖子煮饭。接着案板上切菜的声音继续响起。过了一会儿,菜终于切好,这时米饭只剩最后一道工序。他端下锅,怕锅边的小米没熟,转着锅,让火苗在锅边烧烤……
我吃了饭,再带一盒饭,急匆匆去上学。
爸爸叫醒弟弟,让他吃饭,上学。
他早晨还有一件事,就是烧炕。若是春秋两季相对少用点柴,要是寒冬就得多烧点,因为屋内需烧炕取暖。烧炕时,他需要到二门外的猪圈边上抱柴火,那段距离有二十多米。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到院门口,下四阶台阶,绕过石砌的空着的猪圈,到院子的西南边。一手抱着柴火,一手拄着拐杖,拐杖发出沉重的笃笃声。
春夏,他要种些菜。我家的院子是两个院,出院门,下台阶是外院,原先有土打的院墙,当时已残破不堪,只剩半边,正南方向的大门垛还在,但是没有了大门。大院右手边的猪圈旁和左手菜窖的旁边,有两个小块地,都是种菜的。
他首先要刨地,身体站不稳不能用镢头,他用铁锨,拿锨用脚踩下去,锨可当拐杖,稳定自己的身躯。身子和铁锨都在摇晃,地面发出嚯嚯的声响。一会儿觉得累了,他就坐在地上,拿起我们用来挑苦菜的小铲子,一点一点地去挖。
他种了玉米、豆角、土豆、西红柿、大葱和白菜等蔬菜,供日常用菜。
还有一块菜地,是村边老屋的屋顶地。老屋在村外,距离我们当时的居地有五百多米。那老屋是从半沟的崖壁切下去后挖的窑洞,很久不住人了。土窑距菜地有一丈多高,是一块长条形的土地。地块临屋的一边,种有十几棵桃树,对面另一边的土楞边,种有一长溜葡萄树。等到学校放假,我挑了一担茅粪,提了一把镢头,爸爸一只胳膊夹了一捆葱苗和一把铁锨,一手拄着拐杖往地里去。我人小挑着担子感觉很吃力,走一百多米就得放下歇一歇。他走得很慢,脸涨得通红,头上有汗珠渗出。看着他的样子,我心里很不好受。又走了一段,他实在走不动了,身体靠在一边的地埂上,喘着气……到了地里,我开始挖壕开沟,他跪在地上摆放葱苗,一棵一棵,均匀地摆好。再用一只手划拉点土,埋往根部,然后站起身,手扶着拐杖,伸一只脚,把葱苗根部的土踩实……
他开始重视锻炼身体,尽可能地做各种运动。动动腿,伸伸臂,扭扭头颈。他听人说日光浴对身体恢复有好处,一有空便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妈妈去世的两年后,爸爸也无奈地离开了……
关于他的过往,我知道得并不多。那个时候,我除了上学、在家写作业,就是跟同伴玩,不打问大人的事。只知道他当过村干部,有一次村里要给干活的人吃一顿白面馒头。吃饭地点在大队养牲口的饲养园内。凡上地干活的人都去吃,小孩子也可以去,但是吃饭的人都不能把馒头带回家。妈妈在家生病,我想把馒头带回家,边吃边往外走。我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可还是被爸爸看到了,他大喊一声站住,当着众人的面,把我狠狠骂了一顿。我心里特别委屈,因为我看到有两个孩子拿着馒头边吃边跑回家了。那件事,我好长时间想不通,直到长大了,我才理解了爸爸。
还听妈妈说过,爸爸在解放太原时,支前抬担架,病着回到家里,那次病得很重。
爸爸去世已五十年了。前段时间,县里征集文史资料,我在那里协助工作。有一天,收到老家邻村一位退休老教师发来的稿件,是写我村抗日战争时期发生的事。看了文稿,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村当时是路南县政府的后勤基地,爸爸当时也是热血青年。
抗战时期,寿阳以石太铁路为界,分路南和路北,我村是路南县政府管辖的。村子不大,当时约50户人家,县政府在村投资开药铺和醋坊,办纺织学校,建有伤病员休养所和公粮仓库。
公粮库在村内的深沟内,有两个人负责公粮的收缴、保管和发放,其中的一个负责人就是我爸爸。他1938年入党,是村里的第一批党员,入党那年他35岁。文中说“他们以高度负责的精神,使公粮安全无差错、无损坏,圆满完成了收缴保管发放任务,受到了县区政府的表扬。”
文章写了村内很多人,讲了很多感人的故事。看完文章,我把文章内容告诉了现任村干部和部分村民,他们对这些事也很陌生,激动和兴奋之余,他们发出同样的感慨:老人大都去世,以前那事几乎失传了。
连续几天,我一直想那篇文章,想文中的爸爸,想他曲折艰难和热血偾张的人生。尤其想妈妈去世后,跟他在一起的那段让我刻骨铭心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