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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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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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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麻黄

大青山南麓,散落着点点落落的村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村里大部分人家住的还是土坯房,早晨吃煮山药稀粥,全家人围在一起,中间放一盘腌胡萝卜或者烂腌菜,还有一个炒面笸箩。好人家的炒面用的是黄豆和莜面,光景不行的人家炒面就是炒熟的玉米加工成的玉米面,里面多少掺一点黄豆。晚饭一样,但炒面要少吃一些。不干活要睡觉了,吃了也浪费,没用处了。唯有中午,一定要清汤寡水地烩上一锅烩菜,主食一定是莜面,再赖也得用硬窝头把肚子填饱,下午干活了,吃不好不行。

恼木村是这里的一处小村庄,杨子的家就住在这个村。村南十里是丘陵山区,往东不远山沟连绵,村北和村西是一望无际的前套平原。

杨子中专毕业了。十几年的学校生活随之结束,迎来了准备参加工作的第一个秋天。离开学校后,杨子把派遣证送到了县人事局,在人事局和粮食局的一番皮球后,终于定格于粮食局。粮食局通知杨子,先得回家等,有了合适的工作岗位,再安排具体工作。

等待是漫长的痛苦,也是慢慢体会的幸福。想着快工作了,总有一股年轻人的躁动和向往在体内涌动。毕竟,这是青春最美丽的年华,是一个时代结束以后,另一个时代开启的前奏。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都有这种青春华美的时刻。

村子南面是一条土路。这是生产队时期集体修的村级土公路,村里人习惯叫汽路,意思是能走汽车的路。路面有十多米宽,两边有排水沟,用黄土铺垫。每到早晨或黄昏,村里的牛群或马群都要走过或跑过这条“通衢”大道。雨天泥水四溅,晴天尘土飞扬,这也是一番别样的景象。错过这两个时间段,一天之中,路上倒是干干净净。那时的牛马很少喂饲料,牛粪和马粪不是十分的臭,有时候还有青草的味道。

路北面,小村庄的房屋排列得并不齐整。村里东西方向的两条街道都很宽绰,几条南北通道也很开阔。村民们基本家家养猪鸡牛羊,有的还养马。农具、柴火,冬天喂牲口的草,粪堆都得有个放处,没有地方那可不行,所以一般人家的家门口都预留比较大的地方,而且必须有一个沤粪坑,平常乱七八糟的杂物扔进去,过一年后就成了农家肥。村子有六七百人口,一百大几十户。那时候,一家人有三个小孩是较少的,有兄妹五六个平平常常。杨子兄妹五人,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他们家住在村子的东南处,他们家房子的东面,还有七八户人。院门前有一条东南西北向的土路,在土路和汽路之间有一块高一点的地方,不宽,也就四十来米,也不长,大概百十来米。在杨子的记忆里,这块地种过好多年的土豆。每到土豆苗开花的季节,白亮亮的平铺在一大片绿色之上,煞是好看。大集体时,农历七月,生产队最早把这块地里的土豆挖出来,按户分给村民,让人们早早吃上新山药(当地叫土豆“山药”),以便在七月十五吃上新山药饺子。这里的人们世代和土豆为伴,即使吃饺子,也要用土豆做馅子。现在这块高地已经成了村民们打“山药窖”的地方。上面隔丈数来远,就有一个山药窖口。高地南面就是汽路,汽路南边,是一个场院,碾麦子,打莜麦,扬高粱,切谷子,都在场院里。场院是块好地方,上风上水。场院的北边,和汽路隔着一条排水沟的一块地方,堆着一些石头,有几块大青石表面平整,石头旁有一棵大杨树,下午的荫凉正好盖在石头上,于是,这一堆石头就成了人们劳累之余乘凉的好地方。

假期里,杨子经常坐在那块最大的石头上。等待分配的这段时间里,杨子也常常坐在这块石头上,听一听乡人们的聊天,望一望远处的白云,看一看石缝里长出的小草,间或拿一根小树枝,闻一闻乡间独有的清香。

这块大青石现在已经成了某家人房梁下的基础。杨子经常想起这块大石头,想着这块石头在这个地方消失了,但在另一个地方承担起了大梁。也许盖房子的时候,石头太大了,被工人们用大铁锤砸成好多块,可它们还是石头,永远是一块一块的石头。

那时候到处都是经商的浪潮,有“十亿人民十亿商,还有一亿在观望”之说。打破铁饭碗,官员下海经商不是稀奇事,特别时兴做买卖。社会上机会很多,各个行业到处是未开发的处女地,一夜暴富的神话越传越多,人们的眼神充满渴望和憧憬,整个大地都在一片躁动之中。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杨子辍学做过一段小生意。也许从这时候起,杨子就积攒下了做买卖的基因,一辈子跟商业有了缘分。

等待分配期间,总想做点什么。和杨子一起毕业的同学李瑞生和他一样,都是穷困人家的子弟,都想尽快挣点钱,换一身像样的“行头”步入工作岗位。两人商议着,看能不能倒腾点东西,挣点钱,可两个刚毕业的学生,谈何容易!

在代县民中读书时,学校对面有一家麻黄素厂。每到秋天,从各地收购来的麻黄源源不断地运到工厂,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就来源于本县山区。前来卖麻黄的车辆络绎不绝,排着很长的队伍。当年在民中读书时,杨子经常见到这个场景。

麻黄草长着十几根绿丝丝、圆竖竖、细长细长尖尖的,大概有二三十厘米长,直径一毫米或两毫米不等的茎秆,是代县出名的特产。当年,每到割麻黄的季节,山区的人们会全家出动,上山采收,也是当地农民的一项收入来源。

麻黄厂的记忆浮现在了杨子的眼前。杨子和瑞子(平常同学们称呼李瑞生为瑞子)谈起了这个想法,他一拍大腿,高兴得跳了起来:

“我们村就产麻黄,那几年就有收麻黄的。”

瑞子老家在三犋牛沟村,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山村妥妥嘴儿,两村之间只有一二里之遥。

两人商议好,各自拿出一千块钱,上山收麻黄。瑞子父亲是教师,但家里三个念书的娃,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他跟杨子说,他父亲认识信用社的人,可以给他贷到款。杨子家里没有银行里的渠道,只能贷高利贷。于是分头行动,做筹钱和收购前的准备工作。

麻黄素厂有一位往届毕业的同学,两人找到这位同学问询了麻黄收购情况。得到的消息是每年收麻黄的贩子很多,刨开挣钱多少不说,肯定没有赔钱的。收购的时候有很多道道,明的暗的。每到收麻黄的季节,原料供应科的人神气得很,各有各的路子。他不在那个部门,说话的分量很小。但肯定帮忙,但能帮到哪个程度很难说。有时候自己卖还不如卖给二道贩子,大部分二道贩子和供应科相当熟悉。

虽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但也提振了两人的信心。最起码知道销售价格是多少,在产区应该以什么价格收购。更重要的是,这几年收麻黄的贩子就没有赔钱的。也正因为都能挣钱,所以贩子多,竞争也大。卖麻黄的时候,麻黄素厂大门里外就有不少二道贩子。

说干就干,杨子找到舅舅想办法。舅舅自己没有钱,担心地询问了买卖的情况后,就义无反顾地做担保,从私人手里按月息三分贷了一千块钱的高利贷。杨子和瑞子来到了三犋牛沟村他的叔伯哥哥德娃家,当时瑞子的家已经迁移到了二号地村。一打听,这里麻黄确实很多,但交通不便,每年他们卖麻黄都要到五号地或胶泥弯村,所以村里割麻黄的人也不多。建议我们去胶泥弯收,那样好几个村的人都可以去卖麻黄,而且瑞子的舅舅就在该村居住。

于是,他们的买卖就从胶泥沟村开始了。

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江湖。哪里有生意,哪里就有竞争。

山民是淳朴的,但也有个别懒惰赖皮之流。他们的生意分了别人的稀粥。村里另一家收麻黄的人家也不是自己的买卖,是别人委托收购。据说人家后面的人来自“大地方”喇嘛盖村,在麻黄厂有得力人。今年因为多了一家收麻黄的,所以不能压价,对这两小伙子很恼火。但村民欢迎,他们享受到了竞争带来的高价,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

事情出在开始收购的第三天。这天下午,一个穿着紧干,留着长发的小伙子来到了收购点,拿起他们的大钩子称(称量的一种器具),冲到杨子面前,说是把称弄坏了,这称是他的,要赔他两百块钱。

这称是瑞子的舅舅帮他们借的,杨子确实不知道是谁的,但敢肯定,这把称不是眼前这个人的。农村里有这种大称的人家都是勤俭持家的好人家,像这种二流子家里不会有这种称。舅舅也是村里的老实人,要是村里的硬茬,就不会有人上门找事。这家伙说着,还用脚把地上的麻黄乱踢。

杨子跟他说:“回家说哇,要是你的,我们给你钱,用几天给你几天。”

这家伙跟着杨子和瑞子回到家里,杨子上了炕,这是一盘顺山大炕,锅连着炕。灶火口还有点柴火,炕上有个案板,有一些切下的菜,旁边放着一把菜刀。

二流子斜坐在炕沿上。

“先给二百块钱!不能收了,称我要拿走!”他很狂傲,可以说是叫嚣。

杨子是个憨憨,但骨子里有吃钢咬铁的劲儿。他坐在炕上,并没有着急,只是继续看着眼前的二流子。

瑞子说:“哪有你的了?我舅舅不是和你借的。”

“少扯,快给钱!”这家伙肯定认得瑞子,瑞子是胶泥弯的外甥,从小在这个村走动。

杨子想到了一千块钱的高利贷,看到了院里收下的几千斤麻黄,还是没有说话。要是收下了几千斤麻黄后停下不收,基本上就赔钱了。量太少,不值得卖到麻黄素厂,低价卖给村里的另一家贩子,一定是一边讥笑一边压价。

杨子突然拿起了菜刀,左手揪住了那家伙的衣襟,右手的菜刀放在了他的脖子上。这个动作完成得太快了,拿起菜刀前没有一丝征兆,以至于其他人都没来得及阻止。家里的几个人大呼小叫,杨子盯着这家伙的眼睛,手里的菜刀没有一点放下的意思。

“哎、哎、哎……钱完了给了哇,哎、哎……”

“开---玩笑了,哪是要钱了……”这家伙嘴里支吾着,却不敢挣扎。

舅舅跑进来:“着下人命呀!快把切刀放下哇”,地下有个女人已经哭了……

杨子挺着菜刀,一声也不言语,还坐在炕上,那家伙也被人拉到了门外。

后来,那杆秤他们继续用着,但在胶泥弯也收不到麻黄了。那家收麻黄的商贩到每一户村民家里,动员到他们家卖麻黄,并且提高了价格。也在村里的路口搭照着,拦住山民到他们家里卖麻黄。

他们不能不做,有高利贷哩!只好到三犋牛沟,在瑞子的叔伯哥哥德娃家继续收。不过,汽车走不到村里,收下的麻黄只能雇当地农民的骡子车,顺着山路拉到五号地。

三犋牛沟没有人搁交,他们村里的人以前也不把割麻黄当个事。即使割下了,也不好运出去。我们是第一家到他们村里收麻黄的买卖人。

一千块钱的本钱很快就用完了,瑞子父亲的贷款还没有到位。眼看已经没有付收购款了。

德娃哥跟瑞子说:“你爹的贷款指不上了,哥哥家里也没有富余钱。明天卖麻黄的人来了,跟人家说一说,看能不能先赊着。”

“也真是的,做买卖没钱咋能做了!明儿个再说哇!”德娃哥抽着烟,慢条斯理地说。

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中午时分,卖麻黄的山民们陆陆续续地背来了麻黄。德娃哥就跟大家说明了收购款还没有完全到位,没有想到山民们特别爽快,一位大爷说:“先收哇,娃娃外甥男女的,从小和一个村的娃娃一样,咱们还不知道他们家,迟早也不短人。”

“他爹没钱,信用社又不是咱们家开的,哪能说贷就能贷上了。”

“卖了麻黄回来把钱给了就行了。咱们的麻黄又没本钱,就是点‘苦’,‘苦’还能受完了。”

“放心收个哇,不怕你们叼了!两个娃娃念完书想做点了,这样以后才能有方向了。”

“过秤哇,不怕,记住数就行了。”

……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满满的相信,实实在在的善良。

杨子和瑞子被大家感动了,以前他们还把村民们无意间夹进的野草挑出去,现在只要村民们背来,他们全部过秤。然后村民们走了以后,自己把野草捡出去。可是他们发现,野草慢慢减少了,最后甚至不需要捡了,村民们背来的麻黄越来越干净。

村民们在山坡上割上麻黄,不能用车子拉,只能背回来,有的人一天背好几趟。杨子印象特别深的是一位小姑娘,大概只有十几岁,每天都要背两趟麻黄来卖,每次都是满满的一背。

杨子和德娃哥说,这姑娘这么小就能背麻黄,太能吃苦了。

“她不是九犋牛沟的,是妥妥嘴儿的。这两天卖麻黄的人有十来个妥妥嘴儿的人。这娃娃念个二三年级就不念书了,她那灰老日妈不让闺女念了,家里小子还得念书了。她帮大人干活。娃娃可勤谨了,心又细手又巧。”

小姑娘从妥妥嘴儿到三犋牛沟来回几里地,背着潮湿而沉重的麻黄,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埋怨。每次卖完麻黄后圆圆的笑脸,是那么的满足和幸福。

德娃哥说:“小姑娘叫小英,聪明着哩,都怪她那个不开楞瓣(土话,犟,不通情理)的妈老日(指父亲和母亲),不让娃娃念书,受这种罪了,她乃老日妈,就爱那点小钱。”

几天后,村民们合力套上骡子车,把麻黄拉上了五号地。当杨子雇上汽车去胶泥弯村把那几千斤麻黄拉上返回时,三犋牛沟收购的麻黄也全部运到了五号地。村民们帮他们装上汽车,他们一路奔向了麻黄素厂,排队卖麻黄的车很多,有不少二道贩子,他们说我们即使排上队也卖不上价钱,说有含量杂质等很多问题,还不如卖给他们省心。我们望着长长的车队,看了看麻黄厂的原料收购价格表,也失去了信心,于是就卖给了他们。

拿到货款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三犋牛沟结清了赊欠村民的麻黄款。付清一千块钱的本金和利息后,每个人净赚三百元,在当时,对于杨子和瑞子,这是一笔巨款。

后来杨子参加了工作,也有了一身像样的上班衣服。有时也和熟悉的朋友分享一下收麻黄的往事。在记忆的深处,那位背麻黄的小姑娘一直让杨子感动,也让杨子沉思。杨子觉得自己和小英是一样的身影,都是在命运的洪流中颤动的小生命。每当想起自己收麻黄的一段时光,杨子虽然感到生活的艰辛与无奈,也倍添奋斗振发的信心。此后的生活经历中,每当遇到挫折困难时,劳累痛苦时,杨子经常会想到那些背麻黄的山民,特别是小英背着麻黄走进院门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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