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走了”几个字像雷,从手机屏幕上滚出来,经夜破晓,落在小书桌上。
羽书扶着胸口从椅子上站起来,窗外一抹晴空,阳光明晃晃的仿佛是春的节奏。那年正月也是雪后初晴,因为补课要提前返校。爸爸给准备了半口袋的饽饽,推着自行车每一步都踩进雪窝里,一呲一滑。自行车为她做了很好的支撑,也是那时她领悟的“三点一面,而面是最稳定的”。风吹起落雪又有雪地反光,实在坚持不住才闭一下眼睛,但要马上睁开,否则睫毛就会冻在一起,需要用手把冰摘掉,有时心急也会扯下几根睫毛,生疼。
距离学校几百米时听到校园里的吵闹声,等她走到院墙的拐弯处,热闹戛然而止。因为没有听到钟声还心存侥幸,乃至进了大门才相信确实上课了。因为补课校工不上班,自然没有钟声,而且也没有因为上厕所或者其他事迟到的学生,她也就没法混进教室,只能乖乖地喊“报告”。那节课是英语,王老师顿了一下,没让“进”。她以为没听见就插着老师说话的间隙,又“报告”,结果还是“没听见”,而且老师的声音变大、波频加快,好像有意掩盖她的存在。孤零零的身影打在教室斑驳的门板上,透过门缝能看见讲台上的王老师背对着门口,注意力只在讲桌和黑板之间,被漠视的尴尬把隐藏的虚荣变成了一点傲骨,虽然边上没人,但是教室里有同学!为了面子,她连续喊了几个“报告”,也不等回应就气哼哼地回宿舍了。索性脱了鞋坐到床上裹上了被子。直到数年后听闻,“王老师说,十个xx也抵不上一个羽书!”时,她才释怀,原来自己在老师眼里也还不差,倏然就觉得有无数的光透过了那年宿舍的玻璃窗,使僵硬的腿感到了温热。毕竟一路趟雪,裤腿和棉鞋都冻硬了,而教室的炉子已早就瘫痪。那份暖来得迟却历久弥新,也让她觉着亏欠。
王云峰老师教羽书英语,从高一跟班到高三。他爱人叫姜淑霞教别的班英语,据说他们是大学同学,俩人都是高个长得有点相像,走在校园里像童话。那会儿,大家最感兴趣的是他们两口子在一起时是不是只说英语。如今都已经去世,也算双宿双飞吧。
王老师板书整齐流畅,发音清楚利索,他曾说“跟着我学,让你们一年后都能看报纸。”怎奈只有初三学的26个字母基础,面对长篇课文真是“盲人摸象”,羽书为此很自卑。
最自卑的时候是她上的第一个高一。
羽书比别人早两年上学,之前在家附近,除了学习没有别的。可是升入高中,身边都是陌生人,又都比她大,所谓的心眼就够不上了,稀里糊涂地净挨欺负,还不会辩解又不会发脾气,就一个人偷着哭。宿舍是通铺,脚踩着墙,有的同学垫了纸壳子,几天之后,纸壳子与墙之间就结了厚厚的白霜。羽书的关节炎怕凉,加上精神压迫便萌生了退意。隆冬的傍晚,就在教室外拐角处,郭老师好像随便经过,却是清楚地说:“羽书,你办休学,将来想上还能回来。要是退学就没有机会了。”于是她办了休学,半年后,她果然后悔,又回到学校,继续学业。
郭权明老师大眼睛,眸光清澈,有点探探肩。爱人教初中数学,晚饭后,他们经常到校外的公路散步,师母个儿小刚到郭老师的肩膀。
高二时,羽书得了块电子表,行如飞燕地甩着胳膊,显摆。那时没任她们班课的郭老师突然代了节生物,一上讲台就说:“贫困生要低调。”还说了许多,道理是讲给全班同学的,但羽书愿意记在心里,之后她把电子表还给了亲戚。
郭老师和师母都已经退休,不再操劳,郭老师的哮喘会好些吧。
高二高三的班主任是教数学的武瑞山老师,他要求每道题都不止一个解法,让数学的严谨更多了宽泛,或者说练出了学生的聪明劲。在一次晚自习时,他站在讲台边无奈地甩着胳膊:“班主任就得有张婆婆的嘴。再说打招呼是好事,但是得分地点、分时候,人家刚从厕所出来,你上来就问,吃了吗?不答应吧显得没礼貌,答应吧又不合适。咱们得注意点。”这些话朴素实用,羽书一直记着。
高中毕业,为了能让两个妹妹继续上学,羽书没有参加高考,而是去了一所乡中学代课。她自诩语文数学没问题,物理化学不在话下,政史地也能对付,偏偏被安排的是初三英语。为了不误人子弟,她一再请求换课,结果还是被校长撵进了教室。面对着满屋子的学生,她开口就是:“只要你跟着我学,我保证你一年后都能看报纸。”她是下意识地说出来的,没有准备,更没提前想到,但是效果极好。通过努力,那一年的中考成绩,从过去的垫底一跃到全县正数第四,有的学生还被录取了英语特长,而她得到的是自己老师颇为感慨的一句,“你这一年等于三年啊。”羽书不仅教课本知识还在生活中尽可能地帮助学生,像老师对她那样。
阳光越来越暖,雪堆边上的水渍正慢慢晕开,围着一个中心守着似有若无的规矩。
要不是地上的雪,真会忽略了还在冬天。正因为冬寒,她才不能下楼。百无聊赖地翻到一张样报,《我的老师》竟是十几年前的作文,稀疏的文笔,真挚的情感。短时间内诸多事件、细节同频出现,仿佛又回到了校园。调皮、淘气,不知所以的无知无畏,要不是成绩好,她不能说自己是好学生,特别是上初一时,竟然找出题的教务主任给押题,问题是主任在认真地审视她之后,居然把政治书翻到了某一页。下午,她把书带进了考场,却始终没敢打开。
过往没有理头(家乡方言,有点混乱不想提的意思),却很怀念。老师的符号镶在她成长的每一个阶段。
上小学时,黄玉文老师每周都要站在操场跟所有学生讲:“洗脸要洗到耳朵后,连脖子一起洗,要剪指甲。明天检查个人卫生!”那时候在农村没有指甲刀一说,都用家里做活的大剪子,大人又没空,只能自己别着脑袋歪着嘴,干,有时能把手指肚一起铰了,即使没有发生流血事件,也会累得满头大汗,还铰不四置,于是能折叠的小剪子就成了神器。这种神器一般都在女老师的褂兜里,课间的时候,她会把学生叫到身边,拉起手看看,如果很干净,就帮着剪指甲。如果手背还长着皴,就说回去用胰子洗干净再给你剪。能让老师剪指甲,特别是用那样的小剪简直是得了宇宙大奖。
小孩子总爱别出心裁,又不知道哪样是对的。一次课上写作业,梳大辫子的成文英老师走到羽书身后,两只手轻轻地扶住了她的两肋,那个被她费劲巴力故意拧成的S便瞬间消失,她从此就坐直了。
好老师是灯盏,是园丁。
杨俊旺老师瘦高个儿,黄静脸,总穿一身蓝色中山装,教初中语文,他最幽默的一句话是“到了秋天,不结稻穗的就是草”。初二时有一天开班会,杨老师说:“挺大的姑娘,说着说着话就抠起大鼻子,多磕碜!”羽书开始没理会,乃至看到杨老师掫围脖的动作才意识到是说自己,顿觉臊得慌。下课后,还叛逆地嘴硬“就这样,管着吗”,可实际上,从那以后她再没当人面抠过鼻子。
羽书对散文的认识源于初中的许万学老师,许老师的左胳膊少了半截,会拉二胡而且很好听,他不是羽书的任课老师。在初三时,许老师去班里听课就坐在羽书身边的过道,他很小声地问:“散文的特点是什么?”羽书没答上来,他仍然小声地说,“形散而神不散。”这句话到现在也指导着羽书行文写字。
当她成了大姑娘面对感情纠葛时,就会想到卜兴中老师在讲《孔雀东南飞》时说的,“你看刘兰芝举身赴清池,毫不犹豫,而焦仲卿呢,闻此事,还要徘徊庭树下才自挂东南枝,说明什么?说明他在算计怎么更合适,起码他犹豫了!反过来女人就要想想痴情值不值?”
跌跌撞撞、模模糊糊,甚至是病歪歪地一路走来,已是半个世纪。羽书就自身的体验从没想过要学生报答,但是看到学生进步确实打心里高兴。每每谈到好学生都中气十足,仿佛那堆优秀的火里有她的一棵薪就足够了,那是付出也是收获。她知道自己还不优秀,但她不能再等了,就算交一份不太满意的作业吧。还有张则瑞老师……
面对最后几页日历,直觉有些东西正在脱离地球引力,意念中的老师还精神抖擞,而实际上他们都不年轻了,住的又有远有近,把他们聚在一起吃饭,只方便了自己,是不对的。莫如挨家拜访,再听一次教诲,无论批评、表扬,都是最幸福的事。
外面的雪已开始熔化,这个冬至确实很暖,看天气预报,未来几天都晴且升温,如果去医院接续治疗,也许明年春天就可以回老家去实现愿望。
至此后,羽书还要感谢文学路上的一字师、一句师、一阶恩,更有不断帮助并一直给予的师友。
集恩意,汇入人生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