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的妻

妻是被我无预谋地一步步成携着远嫁的。一路向南，向西，向北。

考上了南京的一所大学，出生在陕南农村的我第一次走出秦岭大山。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曾经的激情与梦想，激荡着书生意气，总认为事业和抱负均在远方。那时，还写下了一首叫做《好儿郎》的打油诗：

好儿郎，走四方。天为被，地为床。遇困难，往过趟。消溺时，正志向。粗茶淡饭茅草巷，千钧重任肩上扛。肩上扛，切莫忘，终将此身入庙堂。

毕业分配，沸腾的热血难抑，主动选择离家千里之外的南方一个革命老区的单位。工作两年后，认识了妻。那时，妻还在我单位所在省份的省城上大学。妻的家位于这个省的中部，我的单位在这个省的南部，省城却在偏北的位置。待妻毕业，追随我而来，考入离我单位三十公里的城里的一所学校任教。

偶然的机缘，我得到了调往广西桂林的机会。那时，我和妻也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作为女朋友，本就远离父母亲人，工作又刚刚稳定下来，她自然是反对我调动的。经我一番利弊分析，并得到了某些承诺，妻最终选择了同意。

然而，迟迟得不到调令，原以为一切又回到了本来的状态。这期间，我们结婚、买房，打算长居于那个地方。或许在岳父母看来，那地方虽离他们家近两百公里，但并未出省，女儿也不算远嫁，因此，他们没有反对我们的婚姻。

就在我们结婚将满一年之际，“蛰伏”了两年多的调令突然不期而至，让我们都有些猝不及防。留下身怀六甲的妻，我一个人打起行李远赴桂林。

女儿出生后，我们不得不认真对待两地分居的问题。最终，妻选择了支持我的事业，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卖掉房子，追随我前往桂林。桂林对于我和妻来说，都是异乡，远离各自的原生家庭，在这里，我们是彼此全部的感情支撑和依靠。这座城市即便离岳父母家亦逾千里，对于妻来说，也算不上真正意义的远嫁。

现实如茧丝，亦如蛛网，慢慢地缠绕不羁的心，使人逐渐安于庸常。从在桂林工作的那段时间开始，我竟然有了淡淡的乡愁。在与妻商量再次购房的事时，天平自然而然地向老家的方向倾斜。

在桂林工作了六年后，机遇再次垂青，我又调往西安工作，回到了我家乡的省城。还记得，那时引用鲁迅先生的诗，写有“将妇挈孺入镐京”的诗句，抒发当时的心情。就这样，妻真真切切地成为远嫁的女儿。

我的长辈里没有超过方圆三十公里跨县域的嫁娶，从未真切感受远嫁女儿的辛酸。作为丈夫，很少关注妻关于远嫁的心理，只知她整天忙碌于家里家外，却经常忽略她内心的隐秘角落存放着的远嫁女儿的乡愁，以及对自己家乡、对亲人的牵挂——除了我和女儿，远嫁的妻身边再无至亲的人。

一次和妻闹矛盾，使她受了委屈，妻一个人乘车回了娘家，但却始终放心不下我们的小家，天天打电话询问家里的大事小情，没几天，便匆匆归来。那次短暂的离别，终于让我醒悟，娘家是远嫁的妻心里最后可以得到庇护的港湾。妻孤身一人嫁到陕西，从某种意义上讲，她是一名孤勇者，我理应成为妻最有力的依靠，若我们的小家不能给予她尘世的温暖与抚慰，居然让她求助千里外的父母亲人，对远嫁的妻将是多么大的辜负与伤害！

身边有许多从他乡远嫁而来的独生女，父母一起跟着乔居，虽远离故土，但有父母在身边，终究身有依靠，心有着落。妻非独生女，爷爷奶奶还健在，岳父母也有一大家子要照顾。安顿下来以后，我们多次动员他们来西安居住，始终未能成行。仔细想来，自我们结婚，岳父母过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说，心里若有彼此，多远的路程都不算距离，但谁又不愿子孙承欢膝下，尽享天伦？谁又不愿父母照拂，浮生偷闲呢？男人如此，女人亦如此。

远嫁的妻，想必深怀着难报父母养育之恩的愧疚，以及对家乡风物的思念，对我们小家庭的付出和在生活中对我的迁就，一直在改变自己，适应这里的环境，而这里是我的家乡，有我更多的亲人朋友，妻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唯一的支撑和依靠，相比之下，她更加孤寂。

真不愿让她受更多委屈，有更多无奈，含更多心酸，留更多遗憾，还真要多去疼她，爱她。更应该多抽出点儿时间，陪她回娘家——那是她更显珍贵的家。

这种觉悟了的认识对我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这个春节，再没有为在哪里过年而纠结，自然而然地想到远嫁的妻的不易，带着两个女儿，陪妻回娘家，用我们老家的话说，是“熬娘家”。打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便开始纠偏以往那种“做客”的心理，而是做着“回家”的准备。

岳父母的热情没变，我做出了改变。尽管听不懂妻家乡的方言，和亲戚朋友在语言交流上有一些障碍，但已经有了“到家”的从容，没有以前的局促与煎熬，不把自己当客，放开手脚做事，放开肚皮吃喝，陪岳父喝茶聊天，帮岳母干点家务，去市场买菜，下厨房做饭，试着去认识更多的妻的亲戚，去走亲戚，去做礼貌性迎来送往的事，少了坐卧不安的焦急，没有以往的似箭归心，一切显得坦然、从容……

原来，心里接纳了，感情才会融入，身体才不会违和。如此看来，我之前对妻的认识是有失公允的，她早已将我的老家当成自己的家，这一点，我是远不如她的，不过，我终究扭转过了自己的认识，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