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红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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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窗边洒进三月下午的阳光，虽说还没有停止供暖，但室温已明明白白告诉室内的人，春天大踏步来了，心情也该脱去冬天的厚衣服了。
中年的语文杨老师在操场边的教学楼上换了春装正深情讲解着《诗经》里的爱情。
突然，前排靠讲台留着假小子头的女生举手，她的课本上，肉眼可见，密密麻麻写了不少字。她提问：
“杨老师，我们刚学完了《氓》，我发现网上有人说女主人婚前‘送子涉淇’是失贞，但又有人却夸她是清醒的大女主，这两种看法怎么相差这么大？”
放下粉笔，转身靠在讲台边，语文杨老师声音明显有些激动：“这个问题触及了文学解读的核心秘密，就是时间差。传统学者如朱熹、钱钟书多以道德教化的角度批评女主公的‘失礼’，而当代学者像鲍鹏山则以‘坏女人不坏’为题，重新挖掘其反抗精神与人性光辉。这种相差大的看法，不仅反映了不同时代的价值观碰撞，也揭示了文学形象在历史长河中被不断重构的本质。”
“《氓》的第三章中有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大家还记得吗？”语文杨老师接着询问。
“是说斑鸠吃桑葚会醉，比喻女子沉溺爱情就会迷失？”班里的捣蛋鬼小焦没有举手就见缝插针般地抢答。
“对，对，对。注意到这个比喻是出自谁的口？是多年后回忆往事的那个女主人！当初的‘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有多美好，就反衬出眼下‘士贰其行’就有多残酷！那些批评‘失贞’的读者，是否也落入诗中警告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陷阱？”
中间后排戴金色镜框的男生起立回答：“诗中确实有‘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女主人他们婚前明显逾矩了啊？”
语文杨老师微笑点头道：“这就是女主人贴上‘坏女人’的症结所在。汉代郑玄批注此处 ‘非我故延，子无善媒来’，认为私定终身属越礼。古代婚姻礼制度，讲究三书六礼。所谓三书，就是定亲时交给女家的聘书，订婚时列明大礼物品和数量的礼书，迎娶新娘时而用的迎书。三书是古代保障婚姻的有效文字记录。所谓六礼，一是男方家长请媒人向物色好女方家长提亲，叫纳采；一是女方家长接纳提亲后将女儿的年庚八字托媒人带到男家决定成婚与否，叫问名；一是男女双方占卜没有相冲相克之征象后初步议定婚事，叫纳吉；一是男家把聘书和礼书送到女方家订婚，叫纳征；一是男家择定合婚的良辰吉日，叫请期；一是新郞偕同媒人亲友亲自往女家迎娶新娘，叫亲迎。”
“不过，《诗经》时代民间仍有‘仲春会男女’的古俗。学者孙作云考证当时青年本有恋爱自由。”语文杨老师似乎早有准备地补充道。
学习委员小雯把原本不大的双眼睁得有些发亮，举手发表自己的观点：“这么说指责‘失贞’是拿后世的礼教来倒推？就像用明清时期的贞节观来要求先秦时期的女子！”
“聪明！但我们要留意诗里三次出现的‘淇水’。从‘送子涉淇’到‘淇水汤汤’，最后‘淇则有岸’，这条河见证了女主公从沉溺到清醒的全过程。当她想到‘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便说‘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便说‘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那是何等的冷静，何等的理智，我们在此仿佛听到了一种声音？”语文杨老师说道。
学生们异口同声：“‘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玉碎声！”
“这正是关键转折。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说女主公‘能以理自守’，当代学者裴溥言则强调这是中国文学最早的女性觉醒宣言。那些认为清醒的读者，其实读懂了‘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的隐喻——女主公看透了爱情神话的保质期。”语文杨老师继续输出。
前排假小子头的女生发言：“我懂了！说失贞的人还停留在‘女也不爽’的道德审判，而看到清醒的人关注到‘亦已焉哉’的主体意识。就像青铜器上的饕餮纹，换个角度能看到不同的面孔一样。”
语文科代表小倩好像来刷存在感，似自言自语，又似有疑惑：“但为什么到现在还有争议？我看到抖音上分成两派吵了几千条评论！”
语文老师就是语文老师，厚积薄发，讲道：“从汉代班昭《女诫》到程朱理学，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女性主义批评，每个时代都在重塑《氓》中女主公的形象。就如罗曼﹒英伽登所说的，文学作品是个意向性客体，需要读者共同完成。”
班长起来发言：“所以不是诗歌本身矛盾，而是解读者的坐标在变化。那些骂恋爱脑的人，其实就是重复着诗中‘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暴力！”
“正是！当我们用‘桑叶未落，其叶沃若’的鲜嫩对比‘隰则有泮’的冷硬，就能触摸到那个穿越三千年依然鲜活的灵魂。”女主公既是被礼教吞噬的牺牲品，又是用诗歌夺回话语权的胜利者。”语文老师说。
“老师，不同时代对一个人物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我认为在同一个时代，对于同一个人也会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如《氓》中的女主，倘若是自己的妻子，倘若是自己的妹妹，会不会是不同的观点！”班上的另一位捣蛋鬼好似平地响惊雷。
“下节课我们学习《孔雀东南飞》，大家会发现这种双重性或者多重性的”语文老师总结。
窗外的桃树开始吐绿，教室里飞出同学们的朗读声：桃之天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