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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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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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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南山:历史与现实的对话

暮春的露水在青石板上留下暗色痕迹,我踩着这些天然的墨迹往长南山深处走。野枇杷的枝桠斜斜伸向天空,在晨雾里勾画着模糊的轮廓。这座形似卧牛的山丘,正以七十年的光阴作茧,将往事层层裹进苍翠的褶皱里。

转过第五道山弯时,竹海突然退潮般向两侧分开。苔痕斑驳的石墙上,三孔石窗如同盲人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山外。这是1945年乡民躲避日寇的岩洞,据《洞口县志》记载,竹市镇岩洞是雪峰山会战期间的重要民防设施。当年在洞前种下的苦槠树已高过屋檐,新叶婆娑间抖落细碎的光斑,像是给石墙披了件缀满铜钱的旧袍。

我蹲下身,指尖触到洞壁几道歪斜的刻痕。八岁的父亲曾在这里用柴刀刻下身高,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里,还嵌着彼时的惊惶与期盼。洞外三棵野山梨年年结果,酸涩的果实坠地时,总让老人们想起饥荒年月里满山寻蕨根的脚步。“蕨耙苦,胜过观音土。”九叔公的烟嗓至今还在祠堂回响。他告诉我,当年张永年带着游击队的粮袋进洞,兜里还揣着半块没舍得吃的蕨耙。“喏,刻着‘雪峰’二字的岩板,就是他拿刺刀撬下来堵洞口的。”九叔公用竹烟杆敲了敲石壁,碎屑簌簌落在青苔上。

张永年不仅是游击队的号手,还是村里的教书先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白天教孩子们识字,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山河无恙”,晚上则带着青年们操练,教他们如何用竹竿代替步枪练习刺杀。那半块蕨耙,是他留给村里一个孤儿的口粮,自己却饿着肚子上了前线。九叔公说,张永年总是笑着对孩子们说:“等仗打完了,我带你们去山外看看。”可他自己,却再也没能回来。

山腰的老油坊改作了村史馆。推开吱呀的木门,碾盘上积着厚厚的茶籽壳,木质纹理里沉淀着三十圈模糊的年轮。空气里浮沉着经年的油香,墙上的蓑衣挂着水珠,仿佛主人刚刚冒雨归来。玻璃柜里躺着半截锈蚀的军号,铜绿中“雪峰山游击队•张永年”的铭文依稀可见。当年山下的后生们,正是用它吹响了集结的哨音。号声从青石板滚过,整座竹市镇便在黎明前醒来。

我站在村史馆的窗前,望着山下的晒谷坪。如今,那里挂上了“农耕文化广场”的木牌,几个孩童正用竹枝蘸石灰水写“田”字。他们的笔锋掠过青石板上“誓卫山河”的旧标语残迹,那标语是张永年当年用石灰水亲手写下的,字迹早已模糊,却仿佛还在诉说着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孩童们的“田”字写得歪歪扭扭,却让我想起张永年曾说:“田是根,山河是魂。”如今,他们的笔触轻盈,仿佛在书写一段新的历史,而那旧日的标语,则像一道无声的注脚,提醒着我们这片土地的重量。

蒲公英的绒球被孩童追逐着散成空中忽明忽暗的逗点,他们清脆的笑声沿着山脊攀援而上,惊起竹林里栖息的斑鸠。这笑声与七十年前岩洞里的压抑呼吸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历史的沉重在这一刻被轻轻托起,化作一片轻盈的羽毛,随风飘向远方。

行至山顶,整片丘陵在暮色中起伏如凝固的浪。晚风掠过梯田,将新插的秧苗推成碧绿的涟漪。山脚的晒谷坪上,孩童们的笑声依旧回荡。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落在苦槠树的年轮里,仿佛将“田”字最后一笔的竖钩,悄悄种进了大地的记忆。

下山的青石阶被岁月磨出了包浆,暗红砂岩里嵌着石英的星芒。山涧在石缝间时隐时现,水声忽远忽近,像是大山均匀的呼吸。拐角处遇见采药归来的九叔公,竹篓里的黄精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那条山缝我们喊作‘祖宗脐带’,”他黧黑的手指戳破云雾,“你太爷爷当年就是捆着族谱,从这脐眼钻进山的子宫。张永年家的族谱最后一页,还夹着他从岩洞石缝抠出来的弹壳哩!”

暮色四合时,山脚下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祠堂前的古樟树上,祈愿符在风里沙沙作响,树桩断面上的七十道年轮,正静静吮吸着月光。靛青天幕上,长南山的轮廓被银线细细刺绣,而那些深埋岩层的往事,此刻正顺着地脉汩汩流淌,浸润着每一株拔节的竹笋。晒谷坪上的孩童跑过石阶,他们鞋底沾着的蒲公英种子,正把“田”字最后一笔的竖钩,悄悄种进苦槠树的年轮里。

我站在山脚,回望长南山的轮廓。历史与现实的交织,如同一幅未完成的画卷,在这片土地上缓缓展开。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向远方,带着长南山的记忆,在新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孩童们的笑声依旧在晒谷坪上回荡,而青石板上的“誓卫山河”标语,则像一道无声的注脚,提醒着我们这片土地的重量。这一刻,我仿佛听见张永年的军号声从远处传来,与孩童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化作一首跨越时空的挽歌与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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