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平溪江,总披着一层薄纱般的晨雾。青石板路上,我的足音在雾气中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浸润的宣纸上,水汽洇湿了布鞋的边缘。回龙洲的古樟新芽蜷着嫩尖,露珠坠落的脆响惊起山雀。翅尖掠过蕨叶时,阳光忽从云隙斜射,抖落的露珠霎时碎成七色虹彩,斑斑点点嵌进石桥的苔痕里。
江风揉合了腊味与草木的混香,忽有木器轻磕声自左侧传来。笃亲堂飞檐下,三位蓝褂老者正擦拭光绪年间的雕龙柱础。鬃刷扫过石面的沙沙声,应和着守约斋梨花的飘落。曾子牌位的沉香混着乡谈,在漏进窗棂的光尘里浮沉。石麒麟口中的宝珠忽明忽暗,恍若与远山融雪同频呼吸。竹篙点水,船夫一声“哟嗬——”荡开雾气,惊起水蜘蛛在涟漪间画起银符。
我走近那些老者,听他们用方言讲述祠堂的历史。一位老者指着石麒麟说:“这宝珠啊,传说是当年苗疆贡生朱笔点中的状元笺化成的。”隔壁奶茶店的电子屏正滚动着网红打卡攻略,游客举着手机涌向文昌塔,却无人驻足聆听石麒麟的呼吸。
江水在洞口塘拐出温柔的弧度,对岸崖壁赭红如血,岩画上残留的铜鼓纹与羽人舞依稀可辨——这是汉代“五溪蛮”先民的遗迹。一位挑着花篮的苗女从崖下走过,蓝布头帕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她的倒影与岩画交叠,仿佛古今在涟漪中重逢。峭壁将渔网破水的哗啦声撞成回声,银鳞跃起时,白鹭振翅的风掠过耳际,带着沅水特有的腥甜。忽有擂茶香掠过鼻尖,吊脚楼廊下的蓝靛布随风轻扬,与瑶家阿婆吟唱的《盘王歌》碎落在同一缕风里。
走进龙眼洞,老张的油灯映出石幔冰纹,钟乳石的沁寒触手可及。“这尊白玉观音脚下的石笋,”他捻灭烟斗,“每年长高半寸,县志记了百二十年。”“滴水穿石?”我望着晶莹水珠。“倒着看,”他笑指岩缝,“哪是水在穿石?分明是时光吐丝结茧,把岁月织成了石头。”暗河汩汩声里,确有春蚕食桑的细密。
暮色中的文昌塔檐角铜铃轻颤。光绪年间重修的七层塔身上,某块松动的木牌正发出风干的吱呀——吱呀,吱呀——新旧木牌碰撞出参差的轻响。学童奔跑的啪嗒声惊落野杏,花瓣坠溪的涟漪恰与禅寺晚钟共振。当“忠孝传家”的鎏金字被灯火唤醒,我俯身细看,张氏宗祠门环的铜绿里,竟嵌着半片早开的桃花——花瓣微蜷的弧度,恰与飞檐上的苗绣太阳纹暗合。
我站在宗祠前,望着塔顶摇晃的铜铃。那些被二维码覆盖的导游牌、直播网红架在古桥上的补光灯,还有孩子们背诵英语单词的清脆嗓音,正与老者的乡谈、阿婆的古调、暗河的私语交织成新的韵律。历史从未远去,它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生长——像石缝间渗出的水珠,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将岁月凝成新的钟乳。
暮色渐深,我沿着青石板路离开。江风依旧,带着腊味与草木的混香,拂过我的脸颊。这片土地的故事,还会继续书写下去——在春风里,在时光中,在古老与新生碰撞的火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