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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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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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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影记

晨雾缠在雪峰山腰时,竹市镇的梆子声就荡开了。推窗望去,赭石崖托着半边霞,千万竿雪峰方竹在风里簌簌摇着,活脱脱把天青釉瓷瓶撞出裂冰纹。镇上的老辈说,这竹是山神打翻的绿颜料桶——当年雪峰竹灵化形渡劫,雷火淬出满山翡翠骨,你瞧叶尖坠的露,正是竹灵遗落的玉魄。

浸了桐油的青石板还沁着凉,早市的炊烟已漫过武陵山货行的竹匾。卖竹背篓的向老爹蜷在箩筐阵里打鼾,竹篾的涩香搅着谢娭毑的甜酒冲蛋,在晨雾里煨出三分醺。扎扫帚的春娥嫂十指翻飞,浅青竹枝在她膝头炸成锦鸡尾,"妹佗看得手冷啵?"话音未落,半截烤得焦黄的竹筒饭已塞过来,"雪峰山的糯米,要用雷劈过的老竹筒烤才出油。"

镇东吊脚楼翘着吞口,檐角青铜铃铛晃着同治年的铜绿。守楼的陈伯早年间是雪峰竹雕的把式,此刻正逆着晨光雕刻祝寿图。老竹根在刻刀下绽出层层云雷纹,"这手艺得借日头看深浅",他眯眼将竹片侧转三十度,刃口顺着纤维游走,木屑簌簌落成金粉。忽听得"咔"地轻响,泪斑竹上的紫晕竟洇出松鹤羽翼,"莫当这是普通竹料",他摩挲着凸起的竹节,"五八年大雪封山,这竹硬是从冰碴子里挣出骨朵。"说着将竹片往掌心一扣,那青黄竟弯成牛轭般的弧,松手时"啪"地弹个笔挺,震得风铃叮咚响。

祠堂后的水碓房传来咚咚闷响,彭家三代守着的竹纸坊正捣着竹穰。嫩竹在石灰池里沤足百日,捞起时已化作雪峰山的一捧云絮。抄纸帘往浆池里那么一荡一摆,揭起来便是透着竹纹的玉版笺——这手艺据说是照着《南岳七十二峰图》里的古法,纸面隐现的冰裂纹,恰与雪峰竹影两相和。

日头偏过晒谷坪时,整座镇子像跌进巫水河的翡翠匣。祠堂前的酸枣树下,竹椅挨着竹椅,周家阿婆正讲五道水土匪烧竹楼的老话。穿靛蓝褂的细伢子举着竹响簧窜过,竹叶在他们头顶筛下碎金。忽听得晒场那边"咯噔"一响,定是罗婶家的玉兰片从竹匾蹦出来,惊得竹鸡扑棱棱钻进了篱笆。

暮色从雪峰山坳爬下来时,晒足的竹帘都沁出琥珀光。田记酒坊启了今春头道竹沥酒,蒿子粑在竹甑里胀得滚圆。不知谁家先点的马灯,暖黄从竹篾墙里渗出来,把晾在竹杈上的扎染布洇成蓝田烟。晚风掠过镇西的方竹林,沙沙声里忽悠悠飘来段《采竹谣》,调子带着溆浦口音的糯——"九节竹生九道弯哎,弯弯都是青山给的胆"。

祠堂阁楼藏着三十七卷竹简家谱,墨字渗进竹肌犹如血脉相连。千载修得凌云志,终俯身成雪峰山的骨节,这柔里带刚的脾性,原是竹市镇祖祖辈辈的活法——你看那月下的竹海,每阵风过都似先祖在翻动泛黄的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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