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风物帖

寅卯之交的辰光总爱在雪峰山脊碾磨墨锭。当第一缕青灰色渗过武陵余脉的褶皱，伏龙洲的千年香樟便开始承接露水。虬结的根系在沅水与平溪江交汇处织成暗网，那些被乾隆年间商船蹭落的青苔，至今仍在丈余厚的腐殖土下呼吸。渡口石阶自万历年间便浸泡在潮汐里，阶沿凹陷处盛着车万育《穿石江》里遗落的平仄："云根盘古雪，石髓挂空流"——此刻正有挑夫踩着诗的韵脚，将整篓鳜鱼送往对岸的桐山书院旧址。

我总在卯时三刻沿回龙洲的卵石小径行走。洲渚形似卧龙衔珠，光绪县志载其"每至汛期，水涨洲不没"。岸柳垂绦间常浮着魏源少年垂钓的倒影，咸丰三年的老渔人说，这位睁眼看世界的先贤，曾在此处接驳过资水夜潮的隐喻。当《海国图志》的初稿在江风中翻涌时，恰有银鳞跃出水面，将"江声夜听潮初起"的残句溅落在《圣武记》的边注里。如今渔舟收网的簌簌声，仍与文昌塔檐角铜铃共振，惊起沙洲上越冬的豆雁。

辰时的市集总裹着椒盐与晨雾。屠夫将现宰的雪峰黑猪悬在梁下，血珠滴落处恰是道光年间茶马古道的辙印。卖擂茶的阿嬷用陶钵研磨着辰溪糙米，臼底压着张同治元年的地契。忽有孩童举着滩头年画的残卷跑过，门神秦叔宝铠甲上的金粉簌簌飘落，与晒谷坪上的朝天椒共舞。这抹艳红原是用楚地朱砂浸染，在光绪二十六年巴黎世博会上，曾让法兰西画商错认作马蒂斯的色块。

日影攀上青岩山时，老茶楼开始蒸腾宝庆特有的辛辣。跑堂的跛脚伙计能单手托九碗血浆鸭穿堂而过，瓷碗边缘的蓝釉仍留着醴陵窑光绪年间的火痕。临窗木匠正用篾刀复刻文昌塔的九重飞檐，刨花里翻出康熙年间《宝庆府志》的残页："塔高七丈有奇，每级皆镌魁星踢斗图"。刨刀推至"魁"字处，忽有穿堂风挟来同治举子的墨香——原来塔心室暗格里，还锁着某位落第书生焚烧的八股文集。

午后的光阴在双江口打旋。资水在此处吞下平溪江的翡翠色，吐出半江赭红漩涡。摆渡人老杨的乌篷船吃水线深处，刻着宣统三年洪水位的印记。船过将军渡时，他总要指给外乡人看岩壁上的马蹄痕："瞧见没？蔡松坡十五岁赴日留学，马蹄铁啃下的这记牙印"。水纹将倒影揉碎又拼合，恍惚间少年蔡锷的青衫掠过波心，惊醒了蛰伏在江底的明代沉钟。

未时的日头最宜曝晒傩戏面具。周家老宅天井里，三十六张桃木雕的神祇在竹匾上列阵。三王神赤红的眼梢凝着朱砂，那是用雪峰山北麓的辰砂混合女儿红调的色；判官额间的月牙闪着锡光，源自清末民初邵阳锡矿的最后一脉精魄。当风穿过堂屋残缺的《二十四孝》雕窗时，面具们便发出呜呜低鸣，应和着三公里外普照寺的梵钟。住持说这是楚巫祝祷的余韵，需得配上滩头年画里的雷神鼓点，方能解其真意。

申时的光影斜切入洞口塘。青灰岩壁上，那条凿于乾隆五年的盐茶古道，仍驮着云南马帮的铜铃旧梦。某处风化严重的"之"字形拐角，留着谭嗣同《崆峒》诗的刻痕："斗星高被众峰吞"。光绪二十四年春，这位"剑胆琴心"的浏阳人策马过此，马尾扫落的诗句嵌进岩缝，经百年江风酿成了带铁腥味的苔藓。而今挑山工歇脚时，总爱将汗巾铺在这方诗碑上，说能汲到变法志士的热血余温。

酉时的资水擅长吞吐往事。放簰人老张的杉木排撞开暮色时，总会惊起成群的鸬鹚。这些黑色精灵记得宣统元年的某个黄昏，最后一支满载《四库全书》残卷的官船在此沉没。如今它们俯冲啄食的涟漪下，尚书房的描金笺正与雪峰乌骨鸡的绒羽纠缠。老张的祖父曾是宝庆府最后的簰帮把头，他腰间烟杆上的翡翠嘴，还嵌着某位青楼名妓咬碎的银牙。

戌时的梆子声漫过青石巷。更夫老赵的铜锣缺了道月牙形豁口，据说是民国廿八年为阻日军汽艇，全镇铜器熔铸炮弹时留下的纪念。他沙哑的"小心火烛"尾音里，总粘着些古怪的变调——那是混杂了祁剧高腔、梅山山歌和黄埔军校第六期学员军号声的复合记忆。当最后一记梆声撞上回龙洲的晚钟，整座城池便蜷缩成吊脚楼窗棂间摇曳的烛火，映照着某扇雕花门楫上"惟楚有材"的斑驳刻痕。

亥时的月光开始淘洗古迹。文昌塔尖承接的银河，正沿着塔心室螺旋木梯倒灌。那些被历代书生摩挲出包浆的《文昌帝君阴骘文》，在月色里舒展成篆书模样的星轨。塔刹铜葫芦里沉睡的万历通宝忽然叮当作响，惊醒了伏龙洲香樟树上栖居的草鸮。这亘古的夜巡者掠过资水时，翅膀扇动了谭嗣同未完成的《仁学》残稿，江面顿时泛起1898年的血色涟漪。

子时的雾气从车万育墓园升起。这位康熙三年的进士不会想到，他编撰的《声律启蒙》仍在渡口渔家女的摇篮曲里生长。当"云对雨，雪对风"的韵脚漫过双江口，正在修补渔网的老人突然哼起失传的宝庆船歌，调子里沉浮着明清两代的橹声与纤号。对岸机械厂夜班焊枪迸溅的蓝光，竟与同治年间铸炮场的铁花惊人相似。

丑时的虫鸣啃噬着寂静。回龙洲古柳年轮里封存的县志突然苏醒：道光七年的蝗灾、光绪二十八年的教案、民国三十四年的受降仪式…年轮间隙渗出带着松烟味的呓语，悉数被守洲人养的大黄狗舔舐干净。它对着江心月影吠叫时，惊散了正在重组当年"雪峰会战"阵亡将士名册的磷火。

寅时的露水重新凝结。雪峰山将前夜消化的历史残片反刍成朝雾，漫过洞口塘的明代炮台遗址。最早进山采药的瑶民，在挂着"楚南极边"匾额的古关隘下，拾到半枚锈蚀的汉五铢钱。当他用草药背篓承接破晓天光时，整条平溪江正在将千年风物酿成新酒，等待下一个寅卯之交的轮回。

【注解】

洞口风物帖：指的是描述湖南洞口县自然风光、特产、历史文化和民俗风情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