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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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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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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里雾里

晨光初透时,山岚像被谁打翻的牛乳罐,沿着青翠的山脊蜿蜒流淌。我总爱在此时攀上观云亭,看乳白雾气在松针间游走,将朱红亭角洇成水彩。半山腰的银杏树最先苏醒,金黄的叶片在雾中忽隐忽现,恍若浮在云海里的蓬舟。山脚下传来陶罐轻磕青石的脆响,惊起三两声犬吠,荡碎了瓦檐下垂挂的雾帘。不知谁家阿嬷哼着采茶调,尾音揉在雾气里,惊醒了祠堂檐角生锈的铜铃。

茶壶在红泥炉上轻吟,白雾顺着壶嘴袅袅升腾。恍惚间又见外婆在灶台前煎药,苍老的手掌在蒸汽里翻飞如蝶。"雾是老天爷的纱帐。"她总这么说,往我衣襟里塞进滚烫的烤红薯。此刻手捧茶盏,暖意自掌心漫开,窗外的雾珠正扑在雕花窗棂上凝结,茶汤里浮沉的茉莉却将某个深秋清晨的气息,一丝丝析出记忆的褶皱。蜀绣被面上的针脚在雾气里愈发湿润,恍若二十年前她教我辨认的"雾锁锦城"针法。

那年雾锁重楼,外婆牵我去采经霜的枇杷叶。布鞋踩过铺满白霜的田埂,脚底传来的刺痛与清凉,在雾中留下两串渐渐淡去的印记。她蓝布围裙扫过晨露,将晒干的橘皮投进咕嘟作响的陶罐。炭盆里火星子溅起来,瞬间照亮她眼角的沟壑:"雾散了,故事就醒了。"那时的我不懂,为何她总要在晨雾未散时晾晒被褥,直到某个起雾的清晨,我摸到晾衣绳上阳光穿过雾气留下的温度——那种暖而不燥的妥帖,原是生活最隐秘的馈赠。如今阳台上智能手机预报着空气湿度,可邻家阿嫂仍在雾天晾起蓝染布,说这样浸透的靛青才能凝成《天工开物》里的月色。

远处山寺的晚钟撞破暮色,声波推着雾气漫过石桥。归人踩着潮湿的月影走过青石板,橐橐足音在雾中荡出细小的涟漪。西天的云絮被夕阳染成琥珀色,银杏叶裹着雾气盘旋而下,恰似那年灶膛里飘出的余烬。忽然懂得那些朦胧的美好——未开尽的荷苞总比盛放时多三分遐想,晨雾里的暖意比骄阳更熨帖柔肠,正如阿公的竹编烘笼始终比电暖器多一重草木呼吸。

茶烟在青瓷杯壁攀爬,凝成蜿蜒的水痕。墨字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洇开,像正在融化的旧时光。窗台上的雾珠映着台灯暖光,恰似记忆深处明明灭灭的炭火。夜雾渐浓时,山岚又开始织就新的纱帐,智能手机在茶几上闪烁天气预报,而竹篾编的蟋蟀笼仍在雾中吞吐着草木清芬。

那些被雾气浸润的记忆,早已在年轮里凝成琥珀。轻触杯中渐凉的茶汤,忽然懂得雾气原是时光的显影汤——它让松针间的晨露永远悬在将落未落的瞬间,让晾衣绳上的温度恒久停在指尖,让所有的离别都浸在将散未散的晨雾里,如同九眼桥的挑夫总在雾天哼唱:"露水夫妻莫说散,雾里看花才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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