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音栖羽

晨雾未散的竹园是另一重世界。我踩着露水浸润的石板路往深处去，青苔在阶缝里软软地呼吸，忽然有竹叶上的积露滑落肩头，凉意穿透薄衫，惊醒了沉睡的感官。

满眼皆是竹的韵律。金竹昂首向天，细密竹节仿佛篆刻着千年的风雨；湘妃竹垂首低眉，斑斑泪痕在晨光里洇出胭脂色；罗汉竹挺着浑圆的肚腹，憨态可掬地挤在竹林深处。风起时万竿齐动，竹涛声自云端倾泻而下，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竹在摇动风，还是风在梳理竹。

忽有碎玉声响落满枝头。抬眼望见十余只红嘴蓝鹊在竹梢跳跃，长尾如青花瓷瓶上曳开的釉彩。它们用朱红的喙轻叩竹节，笃笃声里或许藏着某种密码。远处传来画眉清亮的啼啭，近处绣眼鸟细碎的絮语，这些声音在竹叶间流转碰撞，竟织成一张流动的声网，将整座竹园裹进透明的茧。

转过九曲竹廊，忽见古井如碧玉嵌在林间。井栏上苔衣斑驳，辘轳铁链早已锈成深褐，井水却清可见底。俯身掬饮，甘冽沁入肺腑，恍惚听见辘轳吱呀转动，看见百年前浣衣女子素手搅碎井中月影。井边斜生的凤尾竹垂下修长叶片，在涟漪里书写无人能识的草书。

正午的竹影最是奇幻。阳光穿过密匝匝的竹叶，在地上投下万千晃动的光斑，仿佛谁打翻了装满翡翠的匣子。斑竹在此刻显露出它的秘密——那些紫褐色斑点原是凝固的月光，经年累月渗入竹肌，此刻被日光唤醒，竟在竹节上泛起粼粼波光。倚着竹亭小憩，竹香混着新焙的云雾茶香袅袅升起，老茶农的铜壶在红泥炉上咕嘟作响，他说这是用竹根水沏的第三道春茶。

暮色初临时分，竹园化作巨大的竖琴。归巢的鸟群掠过竹梢，翅尖拨动修竹，整片竹林都在震颤发声。白鹭驮着晚霞滑向资水，它们的倒影在竹溪里碎成点点银鳞。守园人点燃艾草驱蚊，青烟顺着竹节盘旋而上，与渐浓的暮霭纠缠成淡紫色的纱帐。

忽有细雨不期而至。雨珠敲打竹叶宛如珠落玉盘，竹枝在雨中愈发青翠欲滴。穿行雨帘，见竹鸡领着雏鸟在雷公竹下避雨，绒毛未褪的小家伙们挤作淡褐色的绒球。雨脚渐歇时，西天竟现彩虹，七彩光弧恰好跨在竹海之上，恍若给这翡翠世界佩了条璎珞。

夜色中的竹园藏着更多玄机。月光被竹叶筛成银粉，洒在蜿蜒的竹径好似银河坠地。竹蛙在暗处试嗓，鸣声短促如更夫敲梆。守夜人提着风灯走过，暖黄的光晕惊起竹枝间的绿眼萤火，刹那间流萤与星子齐飞，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

我常想，这座竹园或许真是凤凰涅槃所化。三百六十种翠色是它永不褪去的羽衣，十万竿修竹是它舒展的尾翎，而那些婉转鸟鸣，许是它藏在年轮里的古老歌谣。竹节中空，却盛着千年光阴；鸟羽虽轻，能托起整片天空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