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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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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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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峰山下的春宴

雪峰山麓的雾总是起得比晨光早。我站在半山腰的吊脚楼上,看乳白色的雾霭顺着山脊游动,像瑶家阿妹纺纱时抽出的丝线,将苍翠的杉林、赭红的崖壁、银亮的溪涧都细细缝缀成卷。忽而一阵山风吹来,整幅绸缎便从中间裂开,露出洞口县青砖灰瓦的城郭,恰似被春风解开的第一粒盘扣。

一、山野的调色盘

资水支流在此地拐了九十九道弯,把两岸淤成膏腴的平原。三月的油菜花正是泼辣的时候,金黄从山脚一直漫到天际,与远处淡青的雪峰山巅形成奇妙的呼应。农人牵着老牛在田埂上缓行,牛铃摇碎满地阳光,惊起白鹭三两点,倒教人分不清是花瓣溅起还是鸟影翩跹。

转过垭口便是瑶寨。百年枞树掩映的寨门前,红杜鹃开得不管不顾,硬是把青石台阶染成了云霞。头戴银饰的瑶族姑娘背着竹篓下山,裙裾扫过苔痕斑驳的石板,惊醒了沉睡的蕨芽。她们腰间铜铃的脆响与山涧的叮咚此起彼伏,竟合成了古老的山谣。

半山腰的野樱开得正好。这些桀骜的生命总爱把根系扎进岩缝,粉白的花朵却朝着虚空舒展,仿佛要把整个春天都揽入怀中。采药的老者说,这些樱花比县志记载的建城史还要久远,年年岁岁望着山下炊烟明灭,倒成了最沉默的见证者。

二、水镜浮生

伏龙洲的晨雾总带着水腥气。渔船推开翡翠般的江面,涟漪中倒映着文昌塔七层飞檐,倒像塔影在碧波里又筑起座水中楼阁。老船公撒网的动作极美,手臂划出的弧线宛如临摹宋人山水里的笔意,银鳞闪烁的瞬间,整个春天都跟着网眼漏进了船舱。

回龙洲的千年古樟下,总有浣衣妇人。她们把各色衣衫铺在卵石滩上,任资水漂洗岁月的尘垢。几个孩童赤脚在浅滩追逐,踩碎了水面漂浮的桃花瓣,却踩不碎老樟树筛落的点点金阳。对岸碾米坊的水车吱呀转动,将春光的碎金碾成细粉,随风扬作满河星子。

最妙是月上柳梢时。平溪江两岸次第亮起渔火,明明灭灭如同银河倾落人间。夜钓者静坐如禅,浮漂的微光在水面画着同心圆,忽然银线一颤,钓起的不是锦鲤,倒是半轮碎在水中的月亮。远处传来断续的笛声,许是哪个晚归的牧童,将未尽的山歌吹进了竹管。

三、梯田叠梦

罗溪的梯田正在醒来。晨光顺着山势流淌,将千层水镜染成深浅不一的翡翠。背阴处残雪未消,向阳面却已泛起新秧的嫩绿,远远望去竟似神女遗落的百褶裙。耕牛踏破镜面,泥浪翻涌处,惊蛰时埋下的蛙鸣突然醒了,此起彼伏地应和着开犁的吆喝。

瑶家木楼升起炊烟时,整座山便活了过来。女人们用竹筒引来的山泉淘米,男人们把新伐的毛竹扎成排筏。学童们背着绣花书包跑过田垄,惊飞了正在啄食草籽的鹡鸰,书包上晃动的银铃与鹡鸰的啁啾,竟分不清哪个更清亮些。

暮色四合时分,梯田成了光的容器。夕阳把云霞揉碎洒向水面,紫的像桑葚汁,红的似杨梅酒,金的如同初榨的茶油。归巢的白鹭掠过这些流动的色块,翅尖沾了晚照,竟成了掠过天边的火流星。山下传来祭祀春神的铜鼓声,咚咚地震落几颗早星,掉进水田化作会呼吸的银鳞。

四、古桥遗韵

龙眼桥的石缝里探出几株野兰。七百年的风雨在桥身刻满皱纹,桥拱倒映水中依然圆润如初。摆渡的老汉说,当年建桥的石匠在最后块条石上刻了朵莲花,洪水再大也漫不过那处印记。我俯身细看,青苔覆盖的桥墩上,果然有隐约的莲纹随水波晃动。

桥头的老茶馆终日飘着云雾。黑陶壶嘴吐出的热气,与江面晨雾缠绕成团。八仙桌旁的老者们用方言谈论着今年的雨水,皱纹里蓄满陈年往事。忽然对岸传来唢呐声,原来是谁家姑娘出阁,送亲队伍的红绸在绿野间游动,恰似龙眼桥垂下的一条长舌。

最深情的要数桥畔的百年垂柳。枝条垂进江水,把倒影梳成青丝万缕。常有妇人来此漂洗衣衫,棒槌起落间,明朝的月光、清朝的烟雨、民国的战火,都随着泡沫顺流而下。柳根处沉着半块残碑,浪花年复一年地舔舐着模糊的碑文,倒比任何史书都记得真切。

暮色中的洞口县城亮起万家灯火时,我站在雪峰山余脉的回雁峰上,看见资水将满城光影细细碾碎,又轻轻拼接。对岸宝瑶古寨的篝火明明灭灭,像是远古传来的密码。夜风裹着油菜花的蜜香、新茶的清气、还有祠堂前燃烧的香火味,将整个春天的故事都酿成了酒。忽然懂得这方山水何以千年如醉——原来大地也会贪杯,把四季轮回都泡在春醪里,醉得桃李忘了结果,只顾年年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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