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杨志军的头像

杨志军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3/18
分享

铸铁的年轮

雪峰山的褶皱里藏着一枚生锈的齿轮,那是惊蛰时分的雷声楔进岩层的刻度。一九八〇年的风裹着铁屑,把青石板上的红漆字吹成火苗形状。老会计握着杉木板的手在发抖,不是畏惧春寒,是洞口机械厂五个字太沉,压得他指节发白。第一炉铁水淌出来时,赧水河的冰裂了道口子,碎冰碴子浮在河面,像极车间里淬火的铁渣。

我常想,若是把龙山街剖开,定能数出铸铁般致密的年轮。十八号门前的香樟树记得,九二年的铜字在铁锅里翻滚的模样——供销科老吴蹲在树根旁,用棉纱擦拭旧铁牌,突然抬头对五金店老板喊:"老张,莫把'柴'字浇瘪喽!"新铸的"邵阳市柴油机总厂"在沸水里褪去棱角,蒸汽漫过车间西窗,八〇级技校生王建军正指着雾中浮动的铜字笑:"这字比咱毕业证上的红戳还烫手。"

九六年秋分,我的皮鞋底粘住了政工科的水磨石地板。老周从车床底下钻出来,鬓角沾着冷却液的铜绿。"后生崽,莫盯着图纸发呆,"他操着新化口音,将三角刮刀拍在我掌心,"车床认汗渍不认学历,你听——"砂轮迸出的火星溅在八三年的日历上,王姐的麻花辫扫过车床刻度盘,湖南农机的校徽在她胸前晃成铜摆锤:"小杨,给姐递个12号扳手,这曲轴颈要车得比沅江鹅卵石还光溜。"

水轮机车间总在梅雨季返潮。赵工长的湘潭口音混在机床轰鸣里:"莫信瑞士图纸的花架子,沅江的浪专撕锦缎衣裳。"他调试转轮室间隙时,九二级技校生正用滚齿机啃青铜铸件,长沙机床厂的红漆字在油污里若隐若现。冷却水管漏了,水流在"安全生产标兵"奖状上冲出蜿蜒的沟壑,倒映着车间顶棚的弧形天窗——像极了转轮室剖面的流线。

街口的筒骨汤香是龙山街的晨钟。王记粉馆的蒸汽与早班汽笛同时升空,在雪松林上空结成薄云。"老规矩,重挑轻盖!"八五级技校生李卫国把铝饭盒往柜台一搁,指间夹着的牡丹烟灰簌簌落在油渍斑斑的价目表上。张氏杂货铺的冰柜凝结着奇异的时间刻度:上半截霜花是水轮机房的寒气,下半截水珠是柴油车间的汗碱。最奇的是东头那株合欢,南枝开的花浸着机油味,北枝结的荚染着青铜绿,夜班工人总说听见树杈间有车床在磨牙。

九九年夏至的洪水漫过龙门铣基座时,车间成了铸铁的诺亚方舟。老周带人用枕木垫高设备,八五级技校生的毕业证在玻璃窗上淌出褐色泪痕。"当年给沈阳机床厂打木箱的枕木,倒成了救命菩萨。"他踩着齐膝深的水,扳手在腰间叮当作响。赵工长把未完工的叶片图纸塞进铝饭盒,九〇届中专生的实习日记在他腰间漂成浮标。我们蹚着水传递沙袋,王姐突然指着漂来的劳保手套喊:"快看!掌纹里的铁锈开花了。"那些在浊水中舒展的纹路,确像焊花在夜幕绽放的轨迹。

千禧年的白露凝在破产公告的钢印上。老周佝偻着背,把最后一勺铁水浇进排水沟,暗红的铁流蜿蜒如脐带。"九二年更名时淬火的铜字,可比这铁水亮堂。"他抹了把脸,指缝间漏出的不知是铁灰还是泪渍。九二届的团徽在铁渣里闪着微光,像焊枪熄灭前的余烬。赵工长将青铜废料沉入赧水河,湘潭校训在水面旋出青色涟漪:"转轮叶片本该在沅江转三十年,如今倒成了水鬼的嫁妆。"

我抱着档案箱穿过车间,东北角的工位还粘着陈年油泥——那是八三级技校生张爱国用机油盘出的包浆;西南角的绘图板已生出灰绿霉斑,九五年分来的技术员小林曾在此描摹过瑞士曲线。阳光从破碎的天窗斜切进来,光柱里浮动的尘埃,像极了九六年我初来时飘在政工科窗台的铁粉。

如今商品楼的玻璃幕墙切碎了雪松的年轮。穿潮牌的少年捡到锈蚀的校徽,在物业前台嚷嚷要当古董拍卖。"这是九二届车工班的,"我指着他掌心的铜疙瘩,"当年别在工装左襟,淬火时能防邪气。"电梯井深夜的铁腥味愈发浓重,物业经理嘟囔着要请法师驱邪,却不知这是沈阳铣床在混凝土里辗转反侧。

昨夜暴雨,车库成了铸铁的河床。浑浊的水面浮沉着劳保服线头与教材残页,九二年的铜字与〇〇年的铁渣在水涡里跳探戈。穿破洞裤的少年踩着滑板掠过水洼,校徽残片在链扣上叮咚作响。我望着移栽的银杏,突然听见九六年砂轮机的呜咽——那些不同熔点的青春,终在岁月的高炉里炼成了同质地的钢。

龙山街的体温计是车床导轨铸的,水银柱里沉着铁粉。春分时老工友聚会,酒杯碰响的瞬间,我总错觉听见了九二年铜字淬火的嘶鸣。老周带来的杨梅酒里泡着半枚齿轮,说是垫高沈阳铣床的那截枕木里刨出来的。赵工长指着商品楼地基笑说:"咱们的校徽在这儿当钢筋使呢。"

雪峰山的新褶皱正在混凝土里生长,而铸铁的年轮,早已在群山血脉中刻下永恒的啮合。赧水河拐弯处,有白鹭掠过当年沉青铜的水域,翅尖沾着的,不知是往昔的铁屑,还是今朝的月光。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