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露未晞时,山岚已游弋在天子山的褶皱里。那些石峰裹着薄雾,像被仙人随手搁置的翠玉笔架,峰尖偶尔从云幔中刺出一角,洇着初阳的淡金色。张家界的春总爱与人捉迷藏,非得等云雾将千峰万壑揉了又揉,才肯把青绿从岩缝里一寸寸抻开。
金鞭溪醒得比人早。去冬的积雪化得透了,溪水涨出三分灵气,卵石上浮着一层颤巍巍的银光。水杉的嫩芽像涂了蜜蜡,蕨类蜷曲的新叶正学着摊开掌心。忽听得竹枝簌簌,原是红嘴相思鸟啄食残存的野樱桃,碎玉似的花瓣纷纷扬扬,惊醒了石阶缝里一簇鹅黄的蒲公英。
挑夫老王背着半人高的竹篓路过,草鞋底粘着带露的泥。“春笋冒尖喽!”他掀开篓盖,新挖的雷竹笋还裹着紫褐色斑纹,笋尖凝着夜露,活似一篓子翡翠簪。这些年索道缆车织成网,老王仍背着祖传的竹篓走石板路,说青苔认得他脚板的茧子。转过鹰嘴岩,绝壁斜刺里擎出一树映山红,花瓣上的露珠坠着七彩光,恍若谁把彩虹掰碎了撒在赤绢上。
二
正午的黄石寨起了雨。雨脚初落时,三千奇峰泛起蟹壳青,转瞬化作一幅洇湿的水墨长卷。云涛自山谷翻涌而上,吞了望仙台的飞檐,又吐出半截石桥,恍如白蟒吞吐丹珠。卖茶阿婆的瓦罐煨着莓茶,紫砂壶嘴吐出的热气缠着山雾,苦香里渗着野樱的甜。
雨来得急,去得也爽利。岩壁上渗水处忽地绽出苔花,绿茸茸的星子爬满石壁——这是山神在阴湿处绣的春衫。云脚渐渐收拢时,西天已泛出虾子红,采药人背着竹篓从乱云渡归来,篓底躺着七叶一枝花与半萎的云实。“莫碰那红浆果,”他指着篓中朱砂色的果实,“山鬼酿酒的时辰到了,子夜听得见陶埙声。”话音散在渐起的暮色里,惊飞了岩缝中一对白鹇。
三
暮色漫过十里画廊,武陵源的群峰开始吞吐烟霞。放排人收篙靠岸,竹筏上散落着油桐花,白瓣子沾了暮色,倒像揉皱的洒金笺。土家族姑娘背篓里的蕨菜还滴着水,山歌溅在石板路上:“三月采茶茶发芽哟,九嶷山上雾如纱……”尾音被晚风送上金鞭岩,惊得岩松鼠倏地钻回树洞。
夜宿客栈时,后山果然飘来埙声。曲调蜿蜒如金鞭溪拐过的十八道弯,忽又攀上陡崖,碎在望郎峰的雾里。推窗见月华如练,却见窗棂上粘着半片蝶翅,鳞粉闪着孔雀蓝的光。“是枯叶蛱蝶越冬的残骸,”店家舀着晨露煮茶,“春分要收走一批老物件,给新芽腾地方。”檐角铜铃轻响,山风裹来零星的油桐花,白茫茫似雪粒子落进灯影。
四
临别那日,挑夫老王塞给我一包明前茶。茶叶蜷如雀舌,凑近能闻见岩缝里的苔腥气。“石头记得事哩,”他指着天子山的方向,“八年前那场春雪压断的迎客松,今年断茬口冒了新枝。”车过水绕四门,回望群峰正被晨雾重新装裱,袁家界的石柱成了未干笔触,索溪峪的云海洇着毛边。忽然懂了老王的话——这山中的春秋,原是一场接一场的覆盖与重生。
后记
下山时,手机在山门处恢复满格信号。微信里挤着未读消息,我却攥紧那片枯叶蛱蝶的残翅。老王给的茶叶在保温杯里舒展,恍惚又见金鞭溪载着落花,奔向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