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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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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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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纹里的光阴

推开版画村锈迹斑驳的铁门时,檐角风铃正摇碎一池春水。三百年客家老屋的墙根下,青苔啃食着斑驳的灰砖,而门楣上新漆的"中国版画"四个字,正被阳光镀成流动的黄金。这座由七座围屋连缀而成的村落,像枚被时光摩挲得温润的田黄印章,深深钤印在深圳急速扩张的版图上。八十年代推土机轰鸣而至的夜晚,老馆长攥着省文物局的批文拦在挖掘机前,硬生生从推平的边缘抢回这最后七颗文明的乳牙。

松节油的气息引我走向东巷的版画工坊。穿堂风掀起靛蓝蜡染的门帘,七十岁的陈伯正在梨木板上勾画线稿。他耳后别着三支刻刀,刀柄包浆已呈琥珀色,是1979年特区成立那年,在景德镇拜师时得的见面礼。"当年公社派我去学瓷器彩绘,没想到刻了半辈子木版。"老人用刻刀挑起一绺木纹,细碎的金屑落进晨光里,"这梨木要养三十年才够刻一副套色版,年轮比二维码藏着更多故事。"墙角石版印刷机的铸铁滚筒上,"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标语已模糊成一片锈色,像段被氧化的旧时光。

正午的日头将晾画架晒出松香。西厢房传来年轻画师们的说笑,他们用丙烯颜料在亚克力板上实验水墨效果,电子绘屏的冷光映着墙上泛黄的《丰收舞》旧版画——那是1984年村里办起全国首个农民版画展时的金奖作品。穿汉服的姑娘小鹿正拓印古井栏的缠枝纹,宣纸覆上青石的刹那,六百个春秋在她指间颤抖。"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天,井水突然漫到石栏第三道刻痕,"管理文物的阿婆递来竹筒舀的井水,"老辈人说这是龙脉打了个喷嚏。"水面浮着几片紫荆花瓣,倒映着当代艺术馆的玻璃幕墙,如同古典绣绷上绷着块未来主义的银缎。

我在百年古樟的浓荫里遇见写生的美院学生。他们的画架支在祠堂飞檐下,碳笔沙沙作响,将石雕麒麟、晾晒的蓝印花布、蜷睡的花猫拓进速写本。穿工装裤的男孩突然转头问:"陈伯,能把您刻刀借我拍条短视频吗?"老人笑着递过刻刀:"轻点儿,这家伙比你还大十岁呢。"祠堂中厅陈列着改开初期的套色版画,玻璃展柜里《春天的故事》拓本还留着油墨的体温,窗外地铁工地的塔吊正将晚霞切割成整齐的方块,像在给天空盖邮戳。

暮色漫过蚝壳窗棂时,村口的当代艺术馆亮起灯箱。策展人林小姐踩着细高跟穿行在装置艺术间,全息投影正将门神铠甲解构成像素瀑布。"我们扫描了三百幅古版画的刀痕,"她轻点屏幕,木纹化作数据溪流在空中蜿蜒,"这套AI能算出下刀的最优解。"突然停电的刹那,月光涌入展厅,激光雕刻的几何纹与老屋花窗在黑暗里悄然接榫。穿堂而过的风中,1992年南巡专列汽笛声与2023年无人机蜂鸣正发生量子纠缠。

子夜的古村落卧成一方歙砚,而艺术馆的钛合金曲面像把出鞘的唐刀。村史馆的白炽灯下,老馆长正用放大镜校对抗战版画的解说词,玻璃橱窗倒映着外卖骑手的车灯,让1942年的战马与电动车在某个奇异的维度并辔奔驰。他忽然抬头:"知道为什么版画非得反着刻吗?"不等我回答便自答:"就像这村子,改革开放时倒着看是伤疤,正过来就成了勋章。"

末班4号线地铁的震颤顺地脉传来时,守夜人正给古樟树缠防虫胶带。他的手电光惊起宿鸟,翼翅拍打声震落几片陈年木刻版画。弯腰拾起半幅《春牛图》,牛背上牧童的柳笛还保持着1990年代的弯曲弧度。当代艺术馆的霓虹倒映在明代石桥下,游鱼衔着光斑穿梭,如同穿梭于木版画交错的阳刻与阴刻之间。

离村时,月光正在梨木板的留白处悄然沉积。那些未被镌刻的纹路里,我听见三十年前刻刀劈开年轮的脆响,听见此刻数据流冲刷服务器的轻吟,听见未来某双手抚摸这些文字时的呼吸。每道木纹都是时光的等高线,而人类永远在雕刻下一毫米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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