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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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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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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秋声

暮色漫过雪峰山脊时,我踩着满地金黄银杏叩响了蔡锷公馆的门环。铁环撞击木门的闷响在山门镇的老街回荡,像是叩问百年前的某个秋日。穿堂风掠过天井里的丹桂树,摇落几点碎金,恍惚间竟分不清是花瓣还是晚霞。

正厅的板壁上悬着幅泛黄老照片。三十四岁的将军着欧式戎装,眉宇间凝着湘西的峻峭,又蓄着日本士官学校的儒雅。我的指尖悬在玻璃展柜上方,不敢触碰那柄复刻的指挥刀——刀刃上似乎还映着1916年秋夜的月光。那年滇南的月,可曾照见这位邵阳游子辗转反侧的乡愁?

东厢房木地板吱呀作响,惊醒了满室寂静。玻璃罩里躺着半块银质怀表,表链断处像是被炮火生生撕裂。讲解员说这是蔡将军在棉花坡战役贴身之物,停摆的时针永远指向1916年11月8日。窗外忽然掠过一群南迁的雁,长鸣刺破黄昏,恍若当年永州护国军集结的号角。

我在回廊转角撞见个穿靛蓝布衣的老者。他佝偻着背擦拭花窗,指节粗大如古树根须。"这卍字纹棂花还是光绪年间的老物件",老人絮絮说着,浑浊的眼突然泛起清光:"我太爷爷给松坡先生当过马夫嘞。"他枯枝般的手指点向西墙,那里斑驳的白垩下隐约透出"振兴中华"的墨迹,当年少年将军振臂疾书的豪气,竟在百年风雨后仍破壁欲出。

后院的古樟虬枝盘结,树冠如墨云压着青灰马头墙。树根处卧着半截石碑,苔痕斑驳间现出"1916年"字样。几只红蜻蜓停在残碑上,薄翅轻颤,仿佛感应到什么。忽然想起蔡锷病逝前电报里那句"锷锋摧折,报国之志不灭",此刻满山松涛应和着资江水声,是否在续写将军未竟的长吟?

偏厅的西洋座钟当当敲了七下。月光漫过雕花门楣,将厅内沙盘上的泸州地势图镀成银白。1916年的纳溪战场在月色里复活:战壕如掌纹纵横,蓝旗红旗犬牙交错。我俯身细看,沙粒从指缝簌簌而落,恍惚听见棉花坡的枪炮声震落满山秋叶。

守夜人提着马灯巡来时,我正站在天井看银河倾泻。老人说前些年修缮屋顶,在正梁暗格里寻得铁皮盒子,里头藏着泛黄的《军国民篇》手稿,页边批注墨迹淋漓,某页空白处竟画着歪斜的腊梅——想必是将军著述时,忽忆起故园寒梅,信笔勾描聊慰乡思。

离馆时满镇灯火已眠,唯有资江在不远处汩汩流淌。回望夜色中的公馆,飞檐斗拱勾勒出巨鹰收翼的轮廓。山风骤起,吹散云层露出满天星斗,其中一颗突然向西划去,曳着银尾没入雪峰山深处。恍惚听见少年蔡艮寅(蔡锷原名)在私塾晨读的声音,穿过百年时空与江涛共鸣:"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翌日清晨再访,见正门楹联新换了松烟墨迹:"八千秋剑气摩霄汉,四十载人生壮山河"。露水顺着"报国"匾额的金漆缓缓滑落,像将军病逝前咳在绢帕上的血,也像这个古老国度永不干涸的热泪。几只白鹭掠过公馆黛瓦,翅膀拍打声惊醒了梁间燕巢,雏燕呢喃声中,又一年秋风翻开了历史新页。

注:山门,指的是湖南洞口县山门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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