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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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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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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岳听檐

山门镇的雨总是来得突然。才见青灰云脚扫过观音山脊,转眼间豆大的雨点便砸在黄杨木窗棂上。我裹着土布围裙的阿婆站在天井里,望着檐角那尊被雨水洗得发亮的貔貅:“南岳庙的滴水檐要唱歌了。”

青石板路在雨中泛着油光,蜿蜒成一条银亮的绸带。转过七棵百年老枫,忽见朱红照壁破雨而出。墙头琉璃螭吻吞云吐雾,檐下铁马铜铃叮咚成韵。八百年前的木构竟能这般轻盈,斗拱层叠如白鹤展翅,将整座重檐歇山顶轻轻托在云雾里。

守庙的老周正在擦拭明代的石香炉。炉身缠枝莲纹间,密密麻麻刻满捐资者的姓名,最末一行新凿的“周永福”三字还泛着青灰。“那年大水冲垮了西配殿,”他摩挲着凹凸的字痕,“全镇人凑钱重修,连卖豆腐脑的王寡妇都捐了半个月挑担钱。”香灰簌簌落在他的解放鞋上,和三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救梁木留下的疤痕叠在一处。

后殿藻井的彩画洇着水渍,二十八星宿的面目已斑驳难辨。但当我抚过那些即将脱落的金箔时,指尖忽然触到层层叠叠的温热——光绪年间匠人呵气贴金的痕迹,民国学子垫脚题诗的墨渍,去岁乞儿蜷缩取暖的体温,此刻都在雨声中苏醒。

暮鼓响起时,东厢房飘来新蒸的艾草香。戴玳瑁眼镜的文物员小杨正对着电脑比对梁架彩绘,保温杯里泡着的西洋参随呼吸起伏。液晶屏的冷光爬上斑驳的“鱼跃龙门”图,与梁底道光三年工匠骂监工的墨书俚语交叠。“您瞧,”她指尖轻敲键盘,“这‘过白’的尺寸,和《营造法式》里分毫不差。”窗外雨丝斜斜掠过她鬓角,将乌发染成楠木梁上的陈年旧色。

雨不知何时停了。夕照忽然漫过格扇门,将满殿飞尘染成金粉。老周点燃今年头一柱“八月香”,青烟顺着楠木梁攀上穹顶,与历代香火汇作祥云。镇小学的孩子们举着写生板跑过月台,惊起梁间栖燕,翼尖掠过明代进士题写的匾额,又点破放生池里宋代的月亮。

归途遇见挑灯夜巡的文保员,手电筒的光圈里,晚唐的瓦当与新生的苔藓正在窃窃私语。阿婆说南岳庙的檐角能接住所有迷路的雨,此刻我信了——那落在李商隐巴山秋池里的,融进张岱湖心亭雪粒中的,穿过沈从文吊脚楼竹帘的,此刻都在这湘西南的山坳里,顺着八百岁的鸱吻脊线,滴答成一部竖排的编年史。

注:“山门镇”指的是湖南洞口县山门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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