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碾过雪峰山脊的时候,我正站在迴龙洲的观澜亭里。江面蒸腾的晨雾忽然泛起微光,像是有人将整块翡翠浸在温水里,氤氲的绿意便顺着平溪江的褶皱漫溢开来。对岸的文昌塔在雾中若隐若现,檐角铜铃叮当,惊起两三只白鹭掠过水面,翅膀尖儿带起的水珠落进雾里,化作满江细碎的星子。
沿江的石板路泛着潮气,青苔在砖缝间苏醒。卖早茶的阿婆支起竹棚,铜壶嘴喷出的白汽缠着茶香,勾得早起赶船的人频频驻足。渡口处泊着的乌篷船突然晃了晃,船尾的鸬鹚扑棱棱跳进水中,叼起一尾银鱼,鳞片在熹微里闪成一道弧光。船工老周解开缆绳时笑:"今年春汛来得急,江底的石头都在翻身哩。"
转过九曲巷,老药铺门前的忍冬藤已抽出新芽。戴圆框眼镜的钟掌柜正往青瓷罐里装新收的鱼腥草,药香混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洇出墨色花纹。"昨日罗溪瑶寨送来些野生黄精,"他推了推眼镜,"说是要在春分前晒足九次日头。"说话间,巷口飘来油纸伞的碎花,采茶女挎着竹篓往云雾山去,布鞋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明前茶的清气。
渡船过江时,日头已爬上双壁崖。峭壁上的映山红开得正烈,赭红色的岩层间像是泼翻了朱砂,几株老松从石缝里斜刺出来,虬枝上缀满新绿。船行至江心,忽听得山那边传来浑厚的牛角号声,惊飞满崖的蓝喉太阳鸟。艄公说这是瑶家在"催春",要把山神唤醒。话音未落,几片沾着松脂的羽毛落在船舷,又被江风卷着旋上半空。
沿茶马古道往西,石板缝里钻出的紫花地丁连成星河。废弃的驿站墙头,一株野桃树斜倚着残垣,花瓣落进墙内荒废的天井,惊醒了沉睡的苔衣。放蜂人老吴在古樟下扎营,蜂箱上落着淡黄的松花粉。"今年橘花开得早,"他递给我一勺新蜜,"平溪江两岸的蜂群都在往高沙坝赶呢。"蜜色澄金,入口竟有雪峰山雾气的清冽。
行至伏龙洲,春水已漫过老柳的腰身。牧童骑在牛背上吹木叶,调子清越,惊起芦苇丛中的秧鸡。几个写生的美院学生支着画架,炭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却总也追不上云影掠过草滩的速度。对岸沙洲上,白鹭单腿立在浅水处,忽然低头啄破自己的倒影,涟漪荡开处,游过一队墨色的蝌蚪。
暮色爬上文昌阁飞檐时,我坐在回澜桥头的茶棚里。卖灯盏糍的阿公正在起锅,米浆浇进铁模的"滋啦"声里,晚归的渔船正收起最后一网。船头的马灯晃过水面,惊动了潜伏的萤火虫,点点幽绿从芦苇荡里浮起,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遥相呼应。远处雪峰山隐入靛青的天幕,而平溪江仍在不倦地流淌,带着松针与茶芽的气息,带着古老部族的歌谣,带着这个春天所有细微的悸动,浩浩荡荡奔向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