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老家雪峰山的雾总是起得早。天还未亮透,青灰色的云霭便从群峰褶皱里漫出来,在平溪江面洇成半透明的纱。我踩着露水往伏龙洲去,草叶沾湿布鞋,每一步都像是踩碎了星辰。
洲上三百年的香樟树正舒展筋骨。粗粝树皮裂成龟甲纹,清晨的光斑从苍翠树冠筛落,在青石板上游成碎金。几位老者对着江水打太极,绸衫襟口绣的梅枝随招式起伏,恍如风雪夜归人。"这树能识风雨哩",白发老者掌心轻推,向驻足的我低语,"五八年发大水,枝桠横着长出去,给落水人当浮木"。白鹭掠过他们扬起的衣袖,在澄碧的江面点出涟漪。对岸捣衣声渐次响起,木杵敲打青石板的节奏,应和着渡船老艄公的号子——这声音自蔡锷将军少年时就在江上飘荡了。
宗祠的雕花门楼还枕着昨夜的月光。高沙镇的古建筑群里,十二座清代宗祠次第排开,飞檐斗拱挑着薄雾。推开"曾氏宗祠"的朱漆大门,天井里斜斜铺着半寸日光,照见梁枋间"双龙戏珠"的浮雕。忽然有穿堂风掠过,悬挂百年的"进士及第"匾额轻轻晃动,惊醒了梁间筑巢的燕子。檐角铜铃叮咚,应和着隔壁小学早读的童声:"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铃声渐远时,江面忽传来渔网破水的清响。转过回龙洲的九曲桥,正遇渔人收网。
细密银鳞在尼龙网上跳动,惊得岸边的紫云英簌簌颤抖。老渔民从竹篓里摸出酒葫芦,抿一口苞谷烧,指间老茧映着渔网银光,哼起带洞口土音的傩戏调子:"正月里来是新年哟,傩公傩母坐堂前..." 网中跃动的鱼影在他皱纹里游走,沙哑的尾音被江风揉碎,散作满河细浪。对岸青云塔的影子斜斜压过来,六边形塔基浸在江水里,惊飞了歇在鸬鹚船头的翠鸟,却惊不散桥头写生学生笔下的彩——他们正把吊脚楼的青瓦描成钴蓝色,像要把整个雨季的云都摁进画纸。
祠堂飞檐的影子爬上对岸白墙时,暮色已爬上雪峰山巅。我在蔡锷公馆的石阶前驻足。门廊下的拴马石磨得发亮,仿佛还能听见战马不安的响鼻。1915年的月光曾落在这里,照着青年将军收拾行囊,马蹄声碎,踏碎袁氏皇帝梦。如今公馆改作的学堂里,孩子们诵读声琅琅,惊起歇在飞檐上的斑鸠。翅膀扑棱棱剪开暮色,山腰高铁工地的探照灯光追过来,在文昌塔第七层飞檐的铜铎上跳闪——光绪《洞口县志》载:"铎鸣则士子及第",此刻却与动车汽笛共振成新声。
平溪江开始涨晚潮了。渡船载着放学的少年、卖完山货的乡民,在粼粼波光里来回摆渡。艄公的竹篙点破水中倒影,把云峰塔、古宗祠、生态茶园观光亭的轮廓搅成流云的拓印,又慢慢拼回原来的模样。穿橘色救生衣的小学生指着对岸喊:"白鹭在高压线塔上做窝!" 喊声惊动芦苇丛,露出半截废弃的乌篷船,船头苔痕漫漶如未写完的碑文。
深秋的桂香是从宗祠天井里飘出来的。雪峰山满坡的油桐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进江心,载着旧时光沉入沙隙。放排人的后代如今开着观光游艇,却依然在船头供着褪色的傩面具。老渔民撒出的网在夕阳里忽明忽暗,恰似打捞着水底的往事。我忽然懂得这座小城把历史都藏在何处——在香樟树横生的枝桠里,在太极老者掌纹般的皱纹中,在每一桨摇碎又聚拢的江水褶皱间。就像那些沉在江底的鹅卵石,水纹深处藏着千年絮语。
远处有高铁列车钻出隧道,银色车厢掠过橘色晚霞,而古渡口的乌篷船正缓缓系缆。新与旧的光影投在平溪江面,晃动着,交融着,酿成陶罐里封存的雪峰山岁月。
注:“风雪夜归人”化用唐代诗人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