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溪江在镇子脚下拐了个弯,把水声叠成靛蓝绸带。祖母的棒槌就落在绸带上,梆、梆、梆,惊起芦苇丛里的白鹭。那时我总以为,所有关于洞口的记忆都该是这般湿漉漉的,像挂在竹竿上的蓝印花布,在风里扑簌簌地招摇,布角坠着的铜铃铛叮咚作响,震落晾晒的橘皮上最后一丝晨露。
夏夜的天井盛着半碗月亮。祖父的烟斗明明灭灭,火星子跳进晒干的艾草堆里,腾起一团青雾。他教我认星子:那是北斗,那是牛郎织女,那是雪峰山的眼睛。远处山影起伏如巨兽的脊背,云雾漫过枫香树的枝桠,恍惚间真觉得有目光穿透夜色,注视着檐角垂落的蛛网,注视着竹床上晾着的小儿肚皮。蝉蜕还粘在苦楝树皮上,蝈蝈笼里的小俘虏突然叫起来,祖父便用烟杆敲着青石阶:"莫吵莫吵,细伢子要困觉咯。"话音未落,对门王屠夫家的黄狗窜过篱笆,惊得满墙爬山虎簌簌发抖,惊散了天井里浮动的艾草香。
雨季来时,青石板沁出苔藓的呼吸。巷子里的油纸伞次第绽放,木屐叩响的节拍里,飘着腐乳坛子的咸香。二伯娘家的吊脚楼悬在河岸,推开雕花木窗,能望见渡船在雨帘中往返,艄公的蓑衣上滑落整个春天的雨水。我常在阁楼翻出霉味的族谱,那些被虫蛀的名字在黄麻纸上蜷缩成茧,等待某场雨水重新孵化。某个梅子黄时的午后,我在泛潮的樟木箱底摸到串银铃铛,内壁錾着细密的鱼籽纹——二伯娘正巧端着擂茶上来,青瓷碗沿凝着水珠:"你满姑出嫁时的嫁妆,那年发大水..."她忽然噤声,窗外的雨脚更密了,吊脚楼的木梁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有无数银鱼在楼板下游动。潮湿的霉味混着擂茶里的生姜末,在鼻腔里酿成酸涩的酒。
最难忘是冬日里守岁。火塘煨着带壳的花生,劈啪炸开的火星里,祖母往我手心里塞进滚烫的糍粑。傩戏面具在祠堂梁柱间游荡,牛角号声撞碎冰凌,戴雉羽的师公踩着禹步,影子投在照壁上忽大忽小。我曾偷看过那具青面獠牙的面具,内壁用朱砂写着"开山斩煞"的符咒,经年累月的香火把麻绳熏成了琥珀色。神龛前的长明灯把祖先的姓氏映得忽明忽暗,檀香与腊肉的油脂气在梁间缠绕,织成一张温暖的网。记得那年雪特别大,三叔从广东带回台双卡录音机,甜腻的颤音裹着硫磺碎雪在祠堂打转。大伯举着高粱酒喊:"祖宗莫怪,新式年有新式过法!"却见供桌上的红烛突然爆出灯花,满屋人影都跟着晃了晃,墙角的蜘蛛网坠着半截鞭炮残红,在暖流里轻轻打旋。
十八岁那年我溯江而去。火车穿越雪峰山隧道时,黑暗突然漫过车窗。在漫长的轰鸣声里,我忽然想起老宅门楣上那道裂缝——像极了我出生那晚的月牙,也像洞口县地图上蜿蜒的褶皱。这些年走过许多桥,却总在异乡的雨季听见棒槌的回响。广州的早茶蒸腾里,我尝出腐乳坛子底的酒香;上海写字楼的落地窗前,霓虹灯竟拼出傩戏面具的轮廓。最是腊月深夜加班,暖气片嗡嗡作响,恍惚看见火塘里的灰烬重新泛红,祖母用火钳拨弄着说:"慢点吃,糍粑烫心。"高铁掠过平原的呼啸声中,隐约有牛角号穿越时空褶皱,在耳膜上撞出细小的裂纹。
如今再站到吊脚楼前,河水依然泛着靛青。对岸新起的楼房玻璃幕墙上,流淌着旧时星辰的倒影。穿汉服的姑娘举着油纸伞自拍,傩戏面具成了旅游商店的装饰,面具背后的符咒换成了流水线喷码。祠堂改成民俗展览馆,解说员指着神龛说这是"古代祭祀用具",三叔的录音机倒是进了展柜,标签上写着"改革开放见证物"。转角遇见二伯娘的女儿开奶茶店,"雪峰云雾"的奶盖呛进喉咙时,植脂末的甜腻绞杀了记忆里的擂茶香。
暮色漫过青石码头,晚归的渔船亮起灯。拆迁办的红线已经画到老宅墙根,石灰水的刺鼻里突然呛出老墙芯的陈艾味。祖父种的枇杷树今年结得特别稠,黄澄澄的果子压弯枝头,像无数个月亮坠落人间。我摘下颗枇杷,汁水溅在族谱残页上,洇开了某个被蛀空的姓名。推土机轰鸣着碾过门框时,那道记录着我每年身高的刻痕裂成两半,裂缝里涌出潮湿的苔藓与晒干的蝉蜕。
洞口终究是个隐喻。我们的来处与归途,都不过是时光在群山间凿出的孔洞。穿堂风带着艾草与腐乳的气息,吹老了岁月,却吹不散血脉里流淌的月光。你看那平溪江日夜奔流,多像一根永不干涸的脐带,在雪峰山的褶皱里,默默滋养着所有流浪的魂魄。新建的观景台上,导游正用喇叭讲解:"这里的地貌形成于三亿年前..."我悄悄退到廊柱阴影里,指尖抚过风雨剥蚀的雕花——那藤蔓缠绕的纹样,分明是母亲当年绣在襁褓上的并蒂莲。远处高铁再度穿山而过,隧道口的杜鹃花突然红了,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祭祖的朱砂。
注:文中的“洞口”指的是湖南省洞口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