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半江便悄悄掀开她的面纱。青石板铺就的古渡口凝着露水,采茶女的竹笠从对岸飘来,指尖掠过茶树新芽的刹那,露珠滚落成串,将"雪峰云雾茶"的清香缀在粗布袖口。我立在石栏边,看第一缕阳光爬上吊脚楼的雕花窗棂——那檀木上刻着《楚辞》里的兰草,还有资水百舸争流的旧影,摇橹人的姿态永远定格在逆流而上的瞬间。
水声是渐次苏醒的。起初是山涧跌落石阶的私语,继而变成深潭吞吐日光的沉吟。穿蓝布褂的老妪在石埠头浣纱,木槌起落间哼着古谣:"九月楮皮浸月白,舂成云絮捞起来..."她脚边的竹篓里,灰褐色的楮树皮与茶篓比邻而居,发酵的草木气息在雾中缠绵。晾晒的土布在风里招展,恍若晾晒着整个秋天的云霞。造纸坊的老师傅从陶罐舀一勺青碧的猕猴桃藤汁,徐徐注入雪白的纸浆:"这汁子防虫哩,加了就能活过三百年。"竹帘起落间,絮状的云朵在日光里舒展,如同为《山鬼》的断简续上了新篇。
正午的日头沉进江心,把整条河道熔成流动的水银。岩壁上的青苔厚如绒毯,指尖抚过时,竟触到某种古老的心跳——这墨绿的褶皱里,藏着多少沉船的残片与落花的往事?放排人的新号子在峡谷回荡:"金竹篙头挑落日哟,银鱼衔着月光来..."古水车转动着明朝的节奏,木轴碾碎稗草与星光,把岁月筛成细密的金粉,落在晒纸场的楮皮上。
暮色是从雕花窗棂的镂空处渗出来的。穿瑶绣的姑娘走过石桥,银项圈碰出清越的声响,惊醒了檐角铜铃中的晚风。守林人的马灯引我走进吊脚楼,九旬阿公捧着陶碗说古:"瞧这窗棂上的波纹,跟乾隆年间《资水考》里画的一模样..."油茶里的阴米浮沉,映着当年张果老劈山时迸溅的火星。萤火虫提着灯笼在雕花格间逡巡,恍若穿梭在《楚辞》的句读里,为每句"既含睇兮又宜笑"缀上光斑。
夜色浓稠时,半江开始装订她的记忆。造纸坊蒸煮楮皮的白汽漫过山梁,与云雾茶的新芽在星空下私语。我枕着江声入眠,梦见自己成了抄纸竹帘上的一滴水珠,在某个晨光熹微的时刻,被老人布满茧子的手捞起,拓进雪浪般的宣纸,从此与兰草的纹路、行舟的刻痕共生。
翌日离去时,山道旁的老银杏正簌簌落着金箔。晒纸场上的新纸在风中轻颤,露出纤维里沉睡的茶芽与星辰。放排人的木筏已变成窗棂上的刻痕,而我的倒影正从深潭游向某本未写完的《水经注》——在那泛着猕猴桃清香的纸页上,大雁将用羽翼填满所有留白。
注:半江是指湖南洞口县境内一处景点。距洞口县城十二公里,位于毓兰镇古都梁牛栏山境内,现属雪峰山脉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