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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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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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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谣

雪峰山的影子漫过蓼水河时,老樟树的虬枝便成了剪影。春分后第三场雨刚歇,爷爷从宗祠耳房请出那捆九蒸九晒的老麻绳。绳上桐油早沁成了琥珀色,在他掌纹里化开时,漫出梅山特有的沉香气——那是用洪庙香樟籽榨的油,掺了晒足三年的黄藤汁。

"满婶哎,借你屋门板使使。"爷爷朝青石巷深处喊。春桃娘系着苗绣围裙探出身,发间银梳晃出细碎的光:"三阿公要用便用,只是莫叫我满婶,都把人喊老哩。"她说的分明是洞口土话,尾音却带点瑶寨的糯。那块被虫噬出星图的枣木门板,原是春桃外婆的嫁妆,板沿还留着姑娘节对歌时刻的指甲印。

麻绳甩过横枝那日,恰逢武冈丝弦班子在文昌塔下开嗓。我们跟着调子推秋千,春桃的碎花裙摆应着丝弦的节拍:"三月三呐秋千会,妹坐秋千哥来推..."阿明突然撒手,秋千载着惊叫冲上云霄。枣木板在最高处悬停的刹那,我打眼望见塔尖的铁马正衔住落日,蓼水河便碎成了满江金箔。

端午前的雾是能攥出水来的。艾草捆成把倒悬在飞山庙檐下,我们把雄黄酒抹在秋千绳结上辟邪。阿明偷喝了半盅,荡到高处竟学起傩戏里的判官:"呔!尔等小鬼速速退散——"话音未落就被枣木板掀翻在地。满婶举着捣衣槌追出来,苗语汉话掺作一团:"背时崽!这是请过师公的秋千嘞!"

七月半的月光最宜偷秋千。银河从雪峰山脊倾泻而下,麻绳上缠的靛蓝汗巾成了引魂幡。我们并排挤在枣木板上,听阿明讲县城中学的见闻。春桃忽然指着宗祠方向:"看呐,瓦当在发光。"层层叠叠的歇山顶上,明代烧制的鸱吻正衔着月光吞吐,秋千的影子掠过砖雕"耕读传家"四字,惊起蛰居的守宫。

后来枣木板换成了尼龙绳系着的塑料凳。清明回乡时,我看见它孤零零悬在暮色里。试着轻推,转椅在夕阳中旋出光晕,某个瞬间竟映出当年的木纹——虫蛀的孔洞里游过蓼水河的银鱼,春桃的指甲印开出淡紫的虎耳草。风起时,文昌塔檐铃与秋千索的呜咽和鸣,奏的仍是那支《秋千谣》。

泥巷里,穿连体裤的孩童正给电动秋千编程。他们不会知道,曾经有双手将麻绳在雪峰山云雾里搓了九遍,不会懂得为何要在秋千柱上缠三色丝线——那是梅山先民与山鬼的契约:凡荡过云海的魂灵,总有一根绳系着回乡的路。

开始落花了。细小的花朵钻进尼龙绳缝隙,试图填补时光的裂痕。忽然明白,那些被桐油封存的岁月从未消失,它们只是化作了塔尖铁马上的锈色,成了苗绣里多添的一针银线,变作秋千荡到最高处时,永远够不着的半枚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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