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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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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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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幕上的稻香

去年七月流火时节从深圳回洞口老家,老周在村口樟树下拦住我。他黧黑的脸皱成核桃,递烟的手背还沾着机油:"今晚晒谷坪放《小兵张嘎》,记得来捧场。"二八杠自行车早换成电动三轮,后座捆着的铁皮箱倒还是二十年前模样,只是多了几块补丁,在蝉鸣里泛着钝光。

晒谷坪三面环着吊脚楼,秋收时这里堆满金灿灿的稻谷,眼下却铺着星星点点的爆米花碎屑。暮色漫过雪峰山时,老人们摇着蒲扇陆续进场,塑料凳挨着竹床,不锈钢保温杯碰着粗陶碗。穿洞牌矿泉水纸箱垒成临时台阶,几个半大孩子在上头追逐,惊得晚归的麻雀扑棱棱掠过晒谷坪中央的老银幕——那幕布洗得发白,边角还留着粉笔画的镇风符。

我帮忙架放映机时,老周忽然摸出半截粉笔,在幕布东南角补了道歪扭的符。"现在年轻人不信这个,"他退后两步端详自己的作品,"那年放《庐山恋》,要不是我看出积雨云..."话没说完,穿洞民族小学的放学铃响了,背着苗绣书包的孩子们涌进晒谷坪,惊飞了幕布上歇脚的红蜻蜓。

二十年前的放映员可没这般清闲。那时老周骑二八杠进村,车铃要按三长两短,妇女们便撂下捣衣槌往家跑——得赶在幕布支起来前,把三条长条凳摞成看台。我和堂哥总被派去占位,怀里的条凳硌得肚皮生疼。夕阳把幕布染成鸭蛋黄时,张家阿婆会往我们兜里塞凉薯,这种沙瓤的块茎用井水湃过,咬下去满嘴清甜。

换胶片的光景最是鲜活。光束暗下的刹那,晒谷坪便成了沸腾的陶甑。男人们凑着烟头点旱烟,女人们传着玻璃瓶装的山胡椒油,给怀里的奶娃娃揉被蚊虫叮咬的包。若是放战争片,半大小子们必要蹿到幕布后面,把竹枝削的假枪对准八路军射击的倒影。老周这时就蹲在放映机旁啃苞谷,任由那些小影子在他脸上晃来晃去。

记得九八年发洪水,资江支流漫进晒谷坪。老周踩着齐膝深的水支幕布,胶鞋里灌满泥沙。那晚放的是《上甘岭》,子弹呼啸声混着蛙鸣,战士们喝水的特写镜头下,漂着几根上游冲下来的稻穗。散场时,村支书塞给老周一双新胶鞋,说是用抗洪抢险队的补贴买的。

如今吊脚楼顶竖着铝制卫星接收器,文化礼堂天天放广场舞教学视频。老周却固执地守着晒谷坪,说他这台长江牌胶片机能放越剧《红楼梦》:"县里配的数字机好是好,就是放不出林妹妹焚稿时胶片烧边的焦糊味。"他开闸试机,胶片卷着火光的暗红色在暮色里一闪,转动声惊醒了打盹的黄狗,幕布上晃过几道浅褐色的划痕,像极了当年我们拿竹竿够银幕留下的印记。

雨说下就下,和二十年前那个傍晚一样突然。老周抄起准备好的塑料布罩机器,动作比年轻时利索许多。雨帘中的《小兵张嘎》泛着毛边,子弹声溶进雨打梧桐的节奏里。穿洞牌矿泉水箱堆里钻出几个小脑袋,举着芭蕉叶当伞,倒比我们当年裹化肥袋的样子体面些。

"吃糖。"老周从帆布包里摸出话梅糖,玻璃纸上的熊猫图案已褪成淡青色。酸味在舌尖漫开时,幕布上嘎子正钻出芦苇荡,他枪管上晃动的红缨,和晒谷坪周围新插的秧苗一样鲜亮。集镇路灯在雨幕中晕成毛边,老周忽然指着幕布边缘说:"瞧见没?当年你堂哥拿弹弓打的窟窿,我拿糯米浆补过三回。"

晚风捎来早稻扬花的暗香,混着放映机微微发烫的金属味。蛾子们依旧前仆后继撞向光束,在银幕上投出细小的阴影,像老胶片上洗不去的尘埃,又像我们当年追逐光斑时,遗落在晒谷坪的脚印。

【创作谈】

九十年代洞口县213个行政村曾配备流动放映队,如今仅存七位老放映员仍在坚持。那些补丁摞补丁的幕布,是农耕文明最后的银幕,也是工业化浪潮中倔强的文化浮标。本文试图用胶片的光斑,照亮正在消逝的集体记忆光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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