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满地松针往寨子里走时,远远望见阿贵蹲在溪边的青石板上。他正在剖鱼,手指头粗的麻绳草穿着三尾银鳞鱼,在溪水里一晃一晃地荡着。
"阿贵哥!"我喊他。声音撞在对面山崖上,惊起几只白鹭。他抬头,黧黑的脸膛上皱纹像揉皱的桐油纸,突然绽开:"是阿军回来啦!"刀尖戳进鱼肚,暗红的血珠顺着溪水漂远了。
寨子还是旧模样,青瓦檐角挑着几片云。只是新修的柏油路像条黑蟒盘在山腰,把老石板路挤到崖边。阿贵说现在赶场都去镇上超市,谁还走三十里山路背背篓?他说话时总把"手机"说成"手鸡","视频"说成"飞讯",像含着一嘴炒豆子。
我们去看田叔。老人正在吊脚楼前编竹筛,手指头粗的竹篾在他膝头翻飞。楼板下晾着新染的土布,靛蓝色在风里招摇,把阳光都染成了深潭。田叔耳朵背了,说话要对着他右耳喊:"城里住得惯不?"竹刀削下的青皮打着旋儿落在脚边,积成个小小的月亮。
春芽从楼上探出头来。这丫头把头发染成栗色,耳垂上银坠子晃得人眼花。"阿军哥,帮我拍个抖音嘛!"她举着手机蹦下来,绣花鞋尖沾着泥。手机壳上印着"全网十万粉福利",可挂绳还是老银匠打的绞丝雀。田叔摇摇头,继续摆弄那些竹篾。春芽噘着嘴跑开时,屋檐下的铜铃铛叮铃响了三声。
后山竹林里,阿贵给我指认新坟。去年走的王婆婆埋在她最爱的楠竹下,坟头插着褪色的纸伞。"她临终前非要穿那件压箱底的嫁衣,说是怕阎王爷认不得苗家女子。"阿贵往火堆里添柏枝,青烟顺着竹梢往上爬,缠住半轮月亮。我忽然想起她给我讲过,楠竹每长三寸就刻道痕,能替人记着阳寿。
我在田叔家过夜。老火塘煨着陶罐,腊肉在吊锅里滋滋冒油。春芽涂着亮晶晶的指甲油,却能用木甑蒸出荷叶香的社饭。她教我织土锦,梭子穿来穿去,经纬线上跳着凤凰。"现在谁穿这个?"她撩起衣角给我看里衬的蕾丝边,"城里都穿雪纺纱。"火塘突然爆出个火星,把土锦上的凤凰尾巴燎出个洞。春芽慌忙去抢,指尖被竹梭划出细血珠。
半夜醒来,听见楼下有响动。田叔蹲在月光里补竹筛,佝偻的影子投在板壁上,像张拉满的弓。春芽的手机在窗台充电,蓝光一闪一闪,映着老人银白的发梢。
晨雾还没散尽,阿贵就扣响了门环。他背着个泛白的帆布包,说是要带我去赶"阴阳场"。春芽趿着塑料拖鞋追出来,往我怀里塞了罐葛根粉:"直播间的姐姐们都爱买这个,说是养颜哩。"帆布包带突然断裂,老铜扣滚进排水沟。阿贵蹲下身摸索时,我看见包内袋缝着张泛黄照片——二十年前龙舟赛,岩生哥举着刻朱砂的船桨。
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青光,像谁家媳妇没绞干的蓝印花布。阿贵说现在赶场分"阴阳"——东头新街卖五金家电,西头老街还剩着几个草药摊子。过风雨桥时,他忽然蹲下来摸桥柱上的刀痕:"你记不记得?当年龙舟赛输给沱江寨,岩生哥气得在这儿刻记号。"
桥那头飘来油粑粑的焦香。穿阴丹士林布衫的吴阿婆还在老位置,她的桐油伞骨上歇着两只菜粉蝶。"阿军吃甜的咸的?"皱纹里嵌着煤灰的手揭开杉木桶,糯米团子冒着热气。阿贵摸出手机要扫码,老人却把贴着胶布的二维码牌子翻过来,背面赫然是九十年代的电影明星挂历纸。
老街拐角传来"叮叮"声。蓄山羊胡的杨铁匠在檐下打银饰,背后墙上新刷着"非遗工坊示范点"的红字标语。他正握着祖传的錾花刀雕琢银片,身旁的3D雕刻机嗡嗡空转着。"文旅局非塞这铁疙瘩,"他啐了口唾沫,"说是要给游客看'科技赋能传统'。"脚边堆着旅游团订制的苗银手镯,花纹整齐得像流水线上下来的。里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学徒举着断裂的银丝急红了脸:"师傅!参数调乱了!"杨铁匠夺过鼠标,布满老茧的手指点着屏幕:"老祖宗的花样在这里——"他翻开泛黄的图册,蝴蝶翅膀的纹路细过蛛网,"机器刻得出形,刻不出苗银的魂。"他摸出岩生哥的旧怀表,表链正是当年刻龙舟桨剩下的银料,"你爹刻朱砂纹那会儿,哪有什么'参数'?全凭手心出汗的温度。"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是支凤穿牡丹的银簪,花瓣上的露珠都是细银丝盘出来的。"春芽那丫头说这些过时了,"他往模具里浇银水,"可总得有人记得祖宗的花样。"
走到染坊时,日头正好晒开最后一片雾。蓝靛池子咕嘟冒泡,二十斤重的碾布石压着新染的土布。守池的老伯却捧着保温杯刷短视频,外放的洗脑神曲惊飞了晾布架上的麻雀。春芽突然从布匹后面钻出来,手机支架上的补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老铁们看!这就是传说中的湘西蜡染!"她扯过布匹讲解时,我瞧见那孔雀尾羽图案下,藏着个用修正液画的卡通笑脸。直播弹幕突然刷过"假非遗!真蜡染早失传了!",春芽的手抖了抖,蜡刀在布上划出歪斜的线。
回寨路上,阿贵带我去看老水碾房。推开蛀空的木门,梁上悬着58年洪水刻度的竹尺,墙角陶瓮里封存着发黄的族谱。木轮子早就不转了,青苔爬满磨盘,裂缝里钻出几簇鹅肠草。他摸着坍了半边的石墙说:"你出寨那年,这碾房还响得像打雷。"话音未落,春芽骑着粉色电动车从新路冲下来,后座绑着快递纸箱,箱子上印着"苗族复古耳环——月销10万+"。她瞥见我们,急刹溅起一滩泥水:"叔公!文化站说要拆这破碾房修停车场,明天测绘队就来!"
田叔佝偻的背忽然挺直,竹烟斗重重磕在石磨上:"拆不得!正月祭谷神要在这儿摆傩面,你三岁掉碾槽还是龙王爷托梦救的!"磨盘裂缝里突然窜出条菜花蛇,春芽尖叫着后退,手机摔进泥里。阿贵用竹烟斗压住蛇头:"莫怕,这是守碾房的灵子。"
春芽拧着车把手嘀咕:"直播间都说咱寨子连个停车位都没有..."阿贵抓起把鹅肠草塞进磨盘裂缝:"停车场能盖到后山,可这碾房是祖宗的眼珠子。"他摸出钥匙打开神龛,玻璃罩里躺着半截龙舟桨,"非遗办上月拍纪录片,说这桨上的朱砂画能申报'濒危记忆工程'。"暗红的朱砂纹里突然滚出颗银珠,正是当年岩生哥嵌在龙眼的"定水珠"。
春芽怔了怔,手机支架上的补光灯映着磨盘里一窝新孵的麻雀雏。
当晚寨里跳摆手舞,田叔居然翻出了压箱底的八幅罗裙。牛角号一响,老人们的赤脚踏在晒谷场上,腰铃震得星子都要掉下来。春芽起初举着手机直播:"家人们点点小红心!县里说满5000观看量就给非遗补贴!"后来银项圈不知怎的套在了她脖子上。月光下,那件机绣的"改良民族风外套"滑落在地,露出里面印着英文标语的卫衣。直播间突然涌入大量质疑弹幕,春芽扯下项圈想退出,却发现阿贵在镜头外默默跳着祭祀步——他瘸了的右腿当年为救岩生哥被龙舟桨打断,此刻却踏着比年轻人更铿锵的鼓点。
我在鸡叫头遍时悄悄起身。灶屋亮着,田叔正在熏腊肉,柏树枝的烟气把他的白发染成淡青。案板上摆着两个搪瓷缸,左边是春芽的速溶咖啡,右边是他自己采的藤茶。老人把咖啡粉仔细倒进印着"劳动光荣"的旧铁罐,空袋子抚平了收进五斗柜最底层。柜角露出半截绣片,正是当年阿妈给我缝书包剩下的,上面凤凰的眼睛还是她用头发绣的。
离寨那日,春芽追到风雨桥头。她褪了美甲的手指捏着支凤穿牡丹银簪,簪头蝴蝶触须是用杨铁匠珍藏的明代银丝盘的:"铁匠叔让我当非遗直播模特...说要给3D图纸补'人性化参数'。"她忽然把簪子插进发间,又慌乱取下:"可是...网友说纯手工太贵..."我接过簪子,发现蝴蝶翅膀内侧刻着米粒大的"岩"字——正是当年龙舟桨上的标记。
山脚下传来测绘队的汽车喇叭声。阿贵蹲在桥柱边,正往刀痕旁刻新的记号——这次刻的是二维码,扫出来是水碾房全景VR。石屑簌簌落进沱江时,我仿佛看见岩生哥在激流中举起朱砂桨,水珠在阳光下碎成满天银星。
注:故事原型取材于湘西村寨田野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