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惊雀
竹梢上的露水还未散尽,我便循着早春的苔痕往深处去。洞口县的方言里把斑鸠唤作"竹鸡",此刻倒应景得很,满山翠色间果真藏着几粒清啼,像是哪个顽童撒在碧波里的银豆子,脆生生地撞碎在竹节上。山民的木屐声从雾里渗出来,竟与竹膜震颤的频率暗合——他们世代用脚掌丈量竹海,连呼吸都带着竹沥的清苦。
老辈人说这园子的竹子会唱歌。去年清明进山,方见真章。新笋破土的脆响撞上褪冬衣的老竹,惊起几百只白腰文鸟。羽翼掠过竹枝的刹那,整座山谷都成了空灵的竹笛。这乐声原是有骨血的,采茶人背篓里的嫩芽簌簌,恰似给竹笛声垫了层绿茸茸的衬里。
七里潭边的竹寮里,方姓老人削篾如抚琴。六十载光阴在他指节刻下的沟壑,倒与竹皮霜纹惊人相似。"竹子记事比人牢靠。"他抖开半片青篾,任阳光在竹纹里淌成溪流,"五八年大雪压断的腰杆,九七年虫灾啃出的疤眼,都在这儿记着账呢。"檐角竹风铃忽地叮咚,原是红嘴蓝鹊掠水叼鱼,尾羽甩出的蓝弧,正合了湘绣绷架上将将勾到一半的孔雀翎。
暮色漫过观鸟台时,金眶鹟莺突然扑进竹制望远镜。这玲珑客披着湘绣谱里编号"柘黄"的羽衣,歪头打量人类造物,忽将翅尖那抹柠檬黄泼向苍茫——恰似绣娘失手打翻了金线笸箩。远处竹梆声乘着晚风浮沉,把白昼最后的亮色敲成碎片,落在去年褪下的笋衣上,竟拼出半阙采竹谣的韵脚:"......莫道湘竹无泪眼,斑斑尽是旧文章。"
艾草烟缠住归途,棕头鸦雀惊起的绒毛在竹枝间写满逗点。竹涛声推着人往山外走,恍惚听得新笋在黑暗里裂开第一道缝。那些裂帛声细细密密的,倒像接上了晨光里山民的鼾声——他们梦里大约也响着竹梆,一声长,一声短,漫山竹海便跟着涨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