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悬铃时
深南大道的木棉又悬起了铜铃。
起初是些零星的朱砂,在黛色枝桠间忽隐忽现。直到某个微醺的清晨,整条街的树冠突然涨满红云,仿佛昨夜有赤狐在枝头晾晒嫁衣。我总在华侨城的天桥驻足,看这些擎着火把的巨人如何与玻璃幕墙耳语——钢筋森林里,唯有她们敢穿这样浓烈的裙裾。
正午时分常有花坠。清洁工阿珍握着竹扫帚候在树下,将散落的花瓣扫成蜿蜒的胭脂河。她的工具间藏着一只玻璃罐,积攒着三年完整的木棉朵。老家女儿出嫁时,要往嫁妆被里絮红棉,她掀起褪色的工服下摆擦拭罐壁,金属钥匙碰撞声惊醒了沉睡的春绸。穿校服的少女弯腰捡起一朵,对着太阳看半透明的经络,光斑在睫毛上碎成星子,却不知自己的白衬衫后背也印上了朱砂拓片。
老社区的阿婆最懂花期。她们用铁钩取下完整的花托,晒在自家防盗网的竹匾里。陈阿婆的茶罐装着二十年木棉花,每年清明后开罐,总能翻出当年老伴砌的紫砂壶。「他修广九铁路时,用铁轨边落的木棉煮水喝」,赭红的茶汤在青瓷碗里漾开,三分木质清苦渗进搪瓷杯的裂缝,七分阳光甜暖漫过老人缺角的假牙。
暮春的雨裹着咸涩的潮气。带绒毛的蒴果在午后炸裂,科技园天台上,程序员周尧伸手接住一团棉絮。他刚结束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开发,掌纹里栖着的六月光斑,正从指缝流向湾区灰蓝的海岸线。飘絮掠过腾讯大厦的激光幕墙,在穿梭的无人机阵列中织出一张柔软的网。
华侨城美术馆的拐角还剩最后一株木棉。她的花期比同伴迟了半月,却开得愈发炽烈,像是要把整座城的春意都收进灯盏。园林局档案记载,这棵1958年栽种的树,根系曾触碰过宝安县最后的蚝田。此刻她的落花正随风南下,有的粘在蛇口港集装箱的铆钉上,有的飘向港珠澳大桥未散尽的晨雾。货轮鸣笛震落枝头残红,那抹朱砂坠入海浪时,深圳湾的潮汐恰好漫过新刻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