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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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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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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水瑶

(一) 棒槌声里的晨雾

雪峰山的轮廓在天际洇成淡青色时,溪畔青石板已响起错落的棒槌声。我踩着露水走到老枫树下,晨雾正从枝桠间垂落,在画纸上洇出斑驳的水痕。

巧云抡枣木槌的姿势像在跳傩舞,靛蓝土布在青石板上溅起银亮水花。她身后排开的妇人们,槌声应和着山雀啁啾,惊得溪面浮萍荡开层层涟漪。肥皂泡顺流而下,撞在周满堂的竹筏头,"啪"地炸成七彩碎玉。

"城里娃娃画这些做甚?"老农撑着竹篙靠岸,裤腰别着的劳模奖章闪过1978年的铜光。他赤脚踩进溪水的刹那,惊起群群蝌蚪,墨色斑点霎时隐入青苔深处。我速写本上的鸭群让他咧开缺牙的嘴:"这胖鸭子画得灵醒,能贴我家谷仓驱田鼠。"

日头攀上枫树梢时,晾衣绳已挂满蓝印花布。巧云抖开被单的瞬间,白鹭从芦苇丛冲天而起,翅尖扫落的露珠正坠向我的调色盘。远处传来牛铃叮当,混着棒槌余韵,在晨风里酿成古早的谣曲。

(二) 掌纹里的春泥

正午的稻田浮着一层蜃气,周满堂的三齿铁耙插进泥里,惊起水底休眠的蚂蟥。"插秧要顺着日头走。"他递来捆秧苗,指甲缝里的陈年泥垢浸成深褐纹身,掌心的茧花比奖章刻字更深。

田泥比想象中粘腻,凉意顺着趾缝爬上脊梁。秧苗入水的刹那,指腹能清晰感知泥浆涌动的压力。二十步开外,三个后生操作着插秧机,柴油机轰鸣惊飞了鹡鸰。老农忽然亮嗓唱起《栽田歌》,荒腔走板的调子震碎水面云影。

"早二十年,后生都骑秧马比快咧。"木匠杨师傅扛着新制的秧马经过,樟木香混着桐油味漫过田垄。这月牙形农具泛着琥珀光泽,倒映出高速工地的塔吊。穿防晒衣的姑娘背着农药箱走来,面罩上的冷凝水珠簌簌滴进田里,塑料防护服摩擦声割裂了蝉鸣。

(三) 木香浮动处

老枫树影爬上祠堂白墙时,木匠作坊里正翻涌着雪浪般的刨花。杨师傅的推刨划过樟木料,年轮间突然显出一线裂痕——就像他额头上那道修水库时落下的疤。

"师傅,林业局催着交新式蜂箱图纸。"穿工装裤的学徒递来平板电脑,屏幕蓝光映着墙上的传统刨子。老人用生茧的拇指摩挲雕花墨斗,红绳突然崩断,铜铃"当啷"砸在复合板上。

暴雨突至时,杨师傅扑向晾晒的老木料,后腰钢板在雨幕中泛着冷光。学徒却抱起防水复合板往屋里冲,激光测量仪的红点在水洼里乱跳。雨滴击打墨斗的声响,竟与五十年前凿卯眼的节奏重合。

(四) 暮色酿出的辛香

最后一缕天光坠入山坳时,周家灶屋飘出煨腊肉的醇香。巧云剁辣椒的节奏像打莲花落,手机在灶台疯狂震动,贴满卡通贴纸的壳子是她东莞打工女儿的礼物。

"尝尝三月三的乌米饭。"她敲开焦黑竹筒,紫莹莹的米粒裹着南烛叶的草木香。酸藠头在齿间炸开的刹那,塑料包装撕裂声从晒坪刺来——后生们正拆解着直播补光灯。

"叮——"

微信提示音刺破暮色。巧云对着腊味合蒸开启直播,镜头里闪过梁间残破的蛛网。家燕归巢时撞上自拍杆,羽毛与光纤线纠缠着坠入酱缸。

(五) 晒谷坪上的星图

银河垂落时,晒谷坪成了星光的海。民宿游客误触音响开关,侗族大歌与电子舞曲荒诞混音,惊得杨木匠的烟袋锅火星四溅。

"北斗转到嘲风兽角上了!"少年晃着星图软件,将二十八宿渲染成赛博蓝光。周满堂突然起身,草帽被风掀到晒裂的稻谷堆里:"参星西斜该收蕨菜,商星东出要种晚稻!"

探照灯穿透夜雾时,老枫树的气根正悄悄缠住5G基站。萤火虫群突然转向,在钢结构与木梁间划出荧光的楚河汉界。

(六) 晨雾再起

破晓时分,无人机掠过泛起鱼肚白的稻田。周满堂佝偻着腰拍摄鸭雏,手机裂屏里叠映着1978年的劳模奖状与孙子的游戏直播界面。

杨师傅将雕花墨斗系上新打的风雨桥模型,青铜铃舌沾满晨露,摇起来像春耕号子穿过光纤电缆。巧云直播间突然爆单,网友却在追问:"捶布老人能定制非遗手办吗?"

我的水墨未干透,古溪村已披着晨露走向新的黎明。棒槌声与快递车喇叭合奏的晨曲里,那些沉淀在春泥中的掌纹,正在时代的犁铧下翻出琉璃色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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