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破时,我已在牧草间行走。晨雾裹着露水漫过足踝,远处山脊浮在靛青的云海里,恍若王维笔下"空山新雨后"的残卷。忽有铜铃脆响自云深处传来,惊起白鹭掠过青冥,翅膀剪开的天幕里漏下第一缕金线,草尖上的露珠便次第碎成万千星辰。采菇的苗家女踏露而过,银冠上的十二道月牙撞碎晨雾——那是《亚鲁王》史诗里十二个月亮的遗韵,百褶裙摆扫过处,草叶间浮起淡青的薄烟,恍若创世神话中飘散的蜂蜡图腾。
这是城步南山牧场的晨课。待日轮跃出云涛,十万顷草场像浸在蜜里的翡翠,每一片草叶都举着晶莹的晨光。孟浩然"绿树村边合"的意境在此处有了新解——不是村舍篱笆围合的绿荫,而是天地为庐的阔大。羊群从山坳里漫出来,像谁失手打翻的羊脂玉,在翡翠盘上缓缓流淌。牧人甩着长鞭,鞭梢的红缨子跳成流动的朱砂,应和着欧阳修"平芜尽处是春山"的韵脚。崖壁上的悬棺在日光里苏醒,青铜銮铃随风轻吟,讲述着苗族先祖穿越黄河的跫音。
正午的溪水最懂柳宗元"清莹秀澈"的奥义。踩着花岗岩垒成的古桥望去,水色比汝窑天青更温润三分。野薄荷与菖蒲在浅滩摇翠,白鹳单足立于清流,忽然振翅掠过水面,惊得银鱼跃出粼粼波光,恰似杜甫笔下"点溪荷叶叠青钱"的灵动。牧童枕着桦树根打盹,羊齿蕨在他鬓角开出小花,身下压着的《亚鲁王》抄本残页,正被风翻到"龙心化作青山"的篇章。溪畔苔石上,亚鲁王坐骑的马蹄印盛着半盏日光,与宋人题刻的"澄怀观道"遥相对望。
日影西斜时,山峦渐次披上李商隐"夕阳无限好"的霞帔。牧归的牛群驮着碎金,脊背起伏如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里的青绿褶皱。白头鹎掠过苜蓿田,翅尖撩起的风里带着苜蓿花的紫雾,让人想起白居易"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暮春。最高处的观云台此刻成了史诗中的纳经楼,但见暮云熔金,群峰化作泼墨山水,归鸟驮着霞光飞入《辋川集》的某页残章。放羊的老者指着远处"龙角峰",说那是亚鲁王射落的第十三个太阳,山巅赤岩里还嵌着半支青铜箭镞。
夜宿木屋时,星子正按张继《枫桥夜泊》的平仄排列。松脂灯在窗棂投下暖黄的光晕,远处传来马头琴的呜咽,琴杆上雕刻的蝴蝶妈妈图腾在暗处翕动翅膀。忽高忽低的琴音应和着苏东坡"起舞弄清影"的长调,弦间流淌着"蝴蝶产十二蛋"的古歌。推开柴扉,银河正从苗绣中的枫香树上倾泻而下,淌过陶渊明采过的菊丛,漫过王维弹过的松涛,在草叶间凝成《春江花月夜》的平仄。风过处,整片草原都在吟诵"星垂平野阔"的盛唐诗篇,而地下三丈,战国铜鼓的纹路正在苔藓下继续生长。
黎明前落过细雨。晨起推窗,见云海吞了半架青山,唯余几处峰尖若隐若现,恰似米芾笔下未干的墨迹。背竹篓的苗家阿婆路过木廊,发髻上的银雀衔着代代相传的《迁徙歌》,当她弯腰拾取松菌,衣襟上的江河纹便泛起微波——那是先祖渡过浑水河的路线,针脚里藏着三千年漂泊的经纬。她们用古老的调子唱着"沧浪之水清兮",歌声漫过唐代的石径,宋代的木桥,最终落在二十一世纪的野蔷薇上,花瓣里蜷缩着青铜时代遗落的太阳。
我在溪边拾得半枚陶片,釉色是雨过天青的余韵。断层处露出夹砂胎土,与附近汉代窑址的陶瓮有着相同血脉。或许某个宋朝的清晨,也有迁客骚人在这里掬水研墨,将南山烟雨写进词牌,却不曾注意对岸崖画里,还有未褪色的牯藏牛朱砂印记。千年前的月光与此刻的晨露在陶纹里重叠,让人忽然懂得范仲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旷达——在这用史诗夯筑的永恒面前,所有的悲欢都不过是草叶上一滴转瞬即逝的朝露。
暮色再临时,我循着茶马古道的遗迹往深处去。苔痕斑驳的石板路上,隐约可见马蹄与时光共同刻写的年轮。风从历史的褶皱里吹来,带来陆羽煮茶的水汽,苏轼竹杖叩石的清响,还有徐霞客丈量山河的跫音。转过栽着古枫的山崖,豁然遇见飞瀑如练,水雾中幻出七彩虹霓,恍惚李太白梦中"飞湍瀑流争喧豗"的蜀道,此刻却温柔地落进南山怀抱。瀑底深潭沉着半轮月亮,波纹荡开时,分明映出蚩尤旗上的云雷纹样。
夜深得能听见星星发芽的声音。抱着羌笛的老牧人坐在银河下,牛角号般的笛声漫过草场,他说这是祖辈传下来的《亚鲁王·射日卷》。当笛声攀上最高音时,远山传来松涛的应和,草浪翻滚如张旭的狂草,整片草原成了天地共谱的乐谱。此夜方知白居易"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真谛,原是蝴蝶妈妈在枫树心里轻轻摇晃十二枚月亮,所有声响终将归于创世之初的寂静。
离山那日,采药人赠我束还魂草。这种在《本草纲目》里记载的仙草,根须上还粘着汉代五铢钱的铜绿。我忽然明白,南山本就是部活的《全唐诗》,每阵风过都是平仄,每片云来皆成对仗;亦是永不闭合的《亚鲁王》手抄本,马蹄印是标点,悬棺为书签,而流淌着蜂蜜与火麻的溪涧,正日夜书写着新的脚注。我们这些匆匆过客,不过是偶然落在韵脚上的尘埃,在山水巨著的某个章节里,做片刻的逗留与惊叹——直到某颗松果坠落,将我们轻轻震入永恒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