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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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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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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江春醒

一、春水初生

晨光爬上青石码头时,老张的船桨最先触破了夫夷江的春水。那桨叶入水的刹那,整条江仿佛都轻轻颤了一下——冬日里冻得发蓝的冰面,此刻已化作千万片浮动的鱼鳞,在二月风中簌簌抖着。岸边的老柳树大约是被水声惊醒,忽然抖落几滴宿雨,正打在渔翁的斗笠上,啪嗒一声,像是季节更迭的印信。

老张今年六十八,在这江上漂了整五十个春秋。他粗糙的指腹能摸出水温的微妙变化:立春时水寒刺骨,雨水后渐生暖意,到惊蛰便有了活气。此刻他蹲在船头,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昨夜老伴烙的荞麦饼。饼已冷硬,他就着江水啃,碎屑落在水面,立刻引来一群柳叶鱼,银亮的脊背划出细密的波纹。

"二月湖水清,家家春鸟鸣。"老张忽然哼起调子,这是跟镇上的老秀才学的。年轻时他觉得这些文绉绉的词句酸腐,如今倒品出了滋味。沙哑的嗓音混着桨声,惊动了浅滩处的蝌蚪群。那些黑珍珠似的生灵立刻散开,又聚拢,在铺满鹅卵石的河床上写下无数个逗号。我想起祖父说的——夷江里的蝌蚪是水墨化成的,等尾巴褪尽,就会变成题在春天册页上的活诗笺。

对岸的竹林忽然晃了晃,惊起两三只绿头鸭。这野鸭是老相识了,每年惊蛰前后准时归来,总在老张的渔网附近筑巢。有年发大水冲走了它们的窝,老张竟在船尾给它们搭了个草棚。此刻鸭子翅膀划过的水面,拖出长长的皱褶,一直绵延到下游的油菜花田边。花田里几个戴斗笠的妇人正在疏苗,青布衣裳时隐时现,宛如浮在金色海浪上的荷叶。

这夷江水醒得比人早。正月里走亲戚时,河面还结着指节厚的冰,顽童们拿石子砸出的白痕,像极了老瓷碗上的冰裂纹。如今不过惊蛰前后,水色已转作淡淡的鸭卵青,裹着些从武冈山里冲下来的碎草末,在回水湾处打着旋儿。老张说这叫"桃花汛",等上游的野桃林开花,水里就会漂来粉白的花瓣,那才是真正开江的信号。

正午的太阳把江水晒得暖融融的。老张解开棉袄的扣子,露出里头补了又补的汗衫。他指着远处一片泛着银光的水面:"瞧见没?那儿有群鳑鲏在产卵。"我眯着眼看了半天,才分辨出水底确实有无数小鱼在穿梭,它们掠过水草时,就像风吹过麦浪。老张忽然收了网,从舱底取出个竹篓,竟是半篓活蹦乱跳的河虾,通体透明如琉璃,长须上还挂着水草。"这是给陈家老爷子的,"他解释道,"老人家咳了一冬,得用这开江虾炖枇杷花。"说着又拣出几只特别肥壮的,用茅草串了递给我,"拿去给你爷下酒。"

暮色中的码头安静下来。我提着装满湿衣裳的木桶往回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回头望去,只见江心泛起一圈涟漪,想必是某条大鱼跃出了水面。岸边的柳枝轻轻摆动,嫩芽在夕阳里泛着蜜色光芒,仿佛整条江都浸在了蜂蜜水中。远处传来悠长的山歌调子,采茶的姑娘正沿着田埂往家走,竹篓里新摘的茶芽散发着清香,混着炊烟的味道,在暮色中酿成最地道的春天气息。

二、山野新绿

春生弯腰钻进油茶林时,露水正从叶尖坠落。十五岁的少年身形瘦削如新竹,蓝布衫后背已洇出一片深色。他左手挎着竹篮,右手握着柴刀,刀背上沾着新鲜的树脂,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

这片油茶林是他家的命根子。去年秋天收的茶果榨了三十斤油,换了过年用的盐布和弟弟的学费。此刻茶树刚抽出紫红色的新叶,老叶子却开始泛黄脱落,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踩着晒干的玉米皮。春生知道,再过半月,这些新叶就会转成墨绿,到时整片山坡都将变成起伏的绿浪。

"咔嗒"一声轻响,柴刀碰开了块松动的石头。底下赫然趴着几只地蚕,肥白的身躯因突然暴露而惊慌扭动。少年麻利地捉起它们扔进腰间的小竹筒——这是喂鸡的好饲料。母亲养的芦花鸡最近开始抱窝,正需要这样的高蛋白。竹筒里还有昨天捉的蚱蜢,已经饿得没了精神,见了新伙伴立刻活跃起来。

半山腰的荒地上,野蕨如绿色火焰般蔓延。春生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尚未舒展的蕨拳。他专挑三寸来长的嫩芽,用指甲在根部轻轻一掐,清脆的断裂声伴着青草汁液的气息迸发出来。有些蕨茎上还挂着蜘蛛网,网上缀满露珠,活像一条条水晶项链。采到特别肥嫩的,他就哼起母亲教的山歌:"三月蕨菜勾勾头,阿妹等哥来采收..."

山风掠过时,整片坡地泛起细碎的波纹。几株早开的杜鹃被吹落花瓣,绯红的碎片粘在春生的草鞋上。他忽然听见灌木丛里传来窸窣声,拨开看时,竟是窝刚出生的野兔。粉嫩的幼崽挤作一团,母兔却不见踪影。少年连忙退开,顺手折了些嫩枝虚掩在洞口。他知道,再过个把月,这些小家伙就会长成林间的闪电,在茶树下追逐嬉戏。

日头渐高,春生的竹篮已装了八分满。除了蕨菜,还有刚冒头的野葱、几把蒲公英嫩叶,以及十来个茶泡——这是油茶树结的变异果实,形似小桃,清甜多汁。他坐在岩石上歇脚,从怀里掏出个杂粮饼啃着。远处山谷里,五峰铺镇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在蓝天下描出柔软的弧线。镇东头的学堂传来隐约的读书声,春生听得入神,连饼渣落在衣襟上都未察觉。

下山途中,他特意绕道去看了那棵老梨树。树干上的蜂巢还在,但越冬的蜜蜂已开始活动。他小心地避开蜂群,摘了朵半开的梨花别在耳后。这要带回去给妹妹,小丫头最爱把花儿插在辫子上臭美。树下的泥土里,几株紫花地丁开得正艳,春生蹲下身,连土挖了一株——母亲有咳嗽的老毛病,这花晒干了泡水喝最管用。

快到家时,春生听见了熟悉的捣衣声。母亲正在溪边捶打冬衣,木杵起落间,棉袄里的旧棉花渐渐蓬松。看见儿子回来,妇人撩起围裙擦了擦手:"寻到蕨菜了?"得到肯定答复后,她眼睛弯成了月牙:"正好,昨儿你舅捎来了腊肉。"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浸泡冷水留下的痕迹,但给儿子整理衣领的动作却轻柔得像在抚摸新生的羔羊。

午饭是蕨菜炒腊肉、野葱煎蛋配红薯饭。春生扒着饭,听母亲念叨清明要准备的物事:新编的笤帚、染红的鸡蛋、给爷爷坟头栽的柏树苗。正说着,屋后传来扑棱棱的声响,原来是那只芦花鸡终于带着小鸡崽出窝了。嫩黄的毛团在阳光下蹒跚学步,像极了会滚动的蒲公英。母亲抓了把碎米撒在地上,小鸡们立刻叽叽喳喳围过来,啄食的样子让人想起雨点落在瓦片上。

三、人间烟火

五峰铺镇的早市在鸡鸣三遍时开张。豆腐西施王婶天不亮就起来磨豆子,石磨转动的嗡嗡声混着豆浆的清香,成了唤醒小镇的第一缕气息。她家的豆腐格外嫩滑,据说是用了后山那眼活泉水的缘故。此刻她正用铜勺舀起豆花,手腕一抖便盛满粗瓷碗,再淋上特制的辣椒油,引得排队的人们直咽口水。

"新鲜的艾叶粑粑——"李婆婆的吆喝声像支小调。她面前的蒸笼冒着白汽,里头整齐码着青翠的团子。每个都用粽叶垫着,揭开时能拉出长长的糖丝。赶集的孩童们围着摊子转,鼻尖上都沾着亮晶晶的汗珠。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掏出手帕包的铜钱,换来一个粑粑却不急着吃,而是捧在手心里暖着,等姐姐从布庄出来一起分享。

我挤在人群中买盐,忽然被人拽住衣袖。回头见是竹编匠人老周,他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个物件——竟是只纺织娘笼子,细篾编的,里头还放着片嫩菜叶。"昨晚上逮着的,"老人得意地眨眨眼,"听这叫声多脆生。"说着掀开笼盖一条缝,立刻传出"轧织、轧织"的鸣叫,清亮得仿佛能洗尽冬日积郁的沉闷。

集市东头的空地上,几个外地来的商贩正在卸货。他们运来了洞庭湖的干鱼、浏阳的夏布,还有令姑娘们尖叫的苏州绢花。货摊前很快围满了人,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卖针线的刘寡妇趁机支起小桌,给姑娘媳妇们穿耳洞,用的是一颗黄豆和绣花针的土法子。有个穿红袄的姑娘咬着嘴唇不敢上前,被姐妹们嬉笑着推出来,最后是捏着母亲衣角完成的仪式。

正午时分,祠堂前的空地上聚起一群老人。他们围着石棋盘厮杀,观战的比下棋的还激动。卖糖人的张老头趁机兜售新品——今年他做出了蝴蝶形状的麦芽糖,翅膀上还粘着芝麻粒。顽童们买不起整只,就凑钱买碎片分食,甜得眯起了眼睛。有个掉门牙的小子吃得满手黏糊,索性在青石板上印起手印,被路过的教书先生用戒尺虚打了一下屁股。

我坐在茶棚里歇脚,听跑船的老赵讲新鲜事。他说夷江上游发现了砂金,引得不少外乡人来淘。"都是白忙活,"老汉啜着粗茶,"真金在八十丈深的岩层里哩。"正说着,街上突然喧哗起来。原来是镇长的儿子从省城回来了,骑着辆崭新的自行车,铃铛按得叮当响。小伙子穿着洋装,头发梳得油亮,车把上还挂着个铁皮匣子,说是能放出人声的留声机。大姑娘小媳妇都红了脸,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日头偏西时,集市渐渐散了。卖完货的商贩们聚在酒肆喝苞谷烧,交流各地的行情。我买了刀猪肉往家走,路过染坊时,看见匠人们正把新染的蓝布晾在竹竿上。那些布匹在风中舒展,宛如一片片截下的江水。有个老师傅用木叉翻动布匹,手臂上的刺青时隐时现——是条逆流而上的鲤鱼,据说年轻时他在洞庭湖讨过生活。

回到家,我把集市见闻讲给祖父听。老人坐在藤椅里吸旱烟,忽然指着窗外让我看。原来是一对燕子正在檐下筑巢,它们衔来的新泥还带着青草香。祖父说这是吉兆,说明今年家里会有喜事。暮色中,新巢的轮廓渐渐成形,像颗贴在屋檐下的、温暖的心脏。远处传来货郎的摇铃声,叮叮当当的,仿佛在给春天打着节拍。

四、清明细雨

清明这日,细雨从黎明就开始飘洒。不是冬天那种刺骨的冷雨,而是带着草木清气的绵软雨丝,落在脸上像蛛网般轻若无物。远处的山峦隐在雨雾中,宛如淡墨晕染的宣纸。

我提着竹篮去上坟,篮里装着祖父爱吃的腊猪耳和米酒。山路上,雨水把去年的落叶泡软了,踩上去噗嗤作响。远处梯田里,早起的农人披着蓑衣扶犁,水牛呼出的白气融入雨雾,构成一幅活的水墨画。有个戴斗笠的老汉在田埂上烧杂草,青烟贴着地面蜿蜒,最后消散在雨幕里,像是大地呼出的叹息。

祖父坟前的柏树苗已栽好,是春生昨天帮忙种的。我摆好祭品,正要烧纸钱,忽听见身后传来沙沙声。回头看见个戴斗笠的老妇人,怀里抱着捆野菊。"给你奶奶带束花,"她放下花就走了,"她生前最爱这个。"菊花还带着雨水,嫩黄的花瓣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像是未干的泪痕。

雨中的山林格外安静。纸钱燃烧的青烟笔直上升,在触及树冠时才散开。我蹲在坟前絮叨家常:镇上通了电灯、弟弟考上了师范、家里母猪下了十二只崽。说着说着,忽然有只菜粉蝶落在墓碑上,翅膀被雨水打湿了也不飞走,像是专程来听故事的。我想起祖父生前常说,蝴蝶是逝者的信使,便对着它多说了几句体己话。

下山时遇见牧童阿毛。这孩子穿着过大的蓑衣,活像移动的稻草堆。他正用柳枝赶着三头水牛,最壮的那只犄角上还系着红布条——这是去年斗牛会的冠军。"清明雨,鱼儿肥,"阿毛神秘地告诉我,"明天准能钓到尺把长的鲫鱼。"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柳笛吹起来,不成调的曲子惊飞了树上的山雀,也冲淡了山间的寂寥。

路过油茶林时,雨忽然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得满山新叶晶莹透亮。几只白鹭从湿地起飞,雪白的身影掠过翡翠色的稻田。林子里传来"咔咔"的声响,原来是个外乡人在拍摄新式照片。他支着黑匣子三脚架,说要记录这"原始的田园风光"。春生蹲在旁边好奇地看,手里还攥着把刚采的蕨菜。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蒸清明粑。青艾的香气混着糯米的甜味,让整个屋子都暖融融的。我帮忙往粑粑上点红点时,听见屋后竹林里传来啄木鸟的敲击声,笃笃笃,像是春天的心跳。父亲从阁楼取下祖传的蓑衣修补,粗粝的手指捻着棕绳,每一针都扎实得像在土地上播种。

傍晚,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我坐在门廊下翻看祖父留下的农书,油灯的光晕染黄了书页。忽然有扑翅声传来,抬头看见那只菜粉蝶竟跟到了家里,此刻正停在窗棂上晾翅膀。灯影中,它的翅膀像两片半透明的嫩叶,轻轻颤动。母亲端来新蒸的清明粑,热气在雨夜里氤氲开,模糊了玻璃窗上蝴蝶的剪影,却让整个春天都变得具体可感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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