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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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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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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梯手札

晨雾还未散尽时,梯田的褶皱便醒来了。露水从白茅草的叶尖滚落,在青石板上叩出细密的回响。这些嵌在武陵山褶皱里的镜子,是大地珍藏的银箔,被苗瑶先民的手掌摩挲了六百年,而今仍被无人机的嗡鸣轻轻掠过。

牛铃铛在雾中游弋,青铜编钟般的余韵漫过山坳。蓑衣人踩着石碓的节奏,把阳光种进泥缝,而远处新修的公路边,几台插秧机沉默如铁兽。坎子上的苔痕沁出水汽,像老祖母绣在衣襟的缠枝纹,只是年轻人都说,这纹样太旧了,绣不进短视频的方寸之间。山那头传来一声“莳田咯——”,尾音拖得比露水还长,惊得水光沿着阡陌奔流,银蛇在岁月浸透的宣纸上游走。老水车吱呀转动年轮,木轮上的苔藓墨迹,在崖壁拓出盘瓠图腾的残章,而山下的电子大屏正滚动播放着“智慧农业示范区”的招商广告。

正午的云梯是流动的。风掠过稻尖,绿浪便从云端奔涌而下,在农人的竹笠上撞成细碎的翡翠。蝉鸣悬在苦楝树的枝桠间,与山涧合奏出夏日的和弦,却被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截断。梯田此时成了光的容器,盛满熔金流淌,连最深的沟壑都坠着蜜色的铃铛。戴斗笠的妇人弯腰分秧,汗珠滚落时亮开嗓子:“四月栽秧秧连秧哟——九重天上借月光嘞——”山歌荡过谷仓,新谷的腥甜混着腐殖土的沉香,在热浪里酿成醴酒,而她的儿子在县城外卖外卖,耳机里循环着算法推荐的流行歌。

暮色沉降时,石板路开始呼吸。炊烟从吊脚楼的瓦隙渗出,与晚霞在梯田上空织就紫绡,却被隔壁新装的太阳能路灯映得发白。老阿公的烟斗明明灭灭,星火映着梯壁的水纹,恍若银河坠落的碎片。“芒种祭田,冬至修坎,老祖宗定的章程嘞。”他的皱纹里藏着半部农书,烟灰轻叩石阶,惊起三两只萤火。蛙鸣次第漫过梯坎,月光便在千万片水镜中凝成霜粒,顺着稻叶的脉络渗入土地深处,而土地确权证压在箱底,和族谱叠在一起。

我曾在白露时节拾得半块残碓,石臼里嵌着褪色的谷壳,像一粒未及写完的句读。七岁那年随祖父下田,他教我辨认坎子上的裂痕:“这是天写给地的信,读懂了,稻子就肯低头。”如今摩挲那些被岁月磨圆的棱角,忽然明白——每一道田埂都是时光的刻痕,每粒稻谷都封存着山与人的絮语,只是这絮语,渐渐被二维码的滴答声覆盖。

夜色漫过山梁时,梯田隐入群星的棋盘。残碓缝隙里,一簇蕨草正吮吸着露水生长。而明日破晓,那些银亮的镜面又将映照出,人与土地以青禾续写的契约——只是这一次,契约的背面,印着土地流转合同的条形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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