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雾漫过青苔斑驳的石阶时,我正站在天门山脚下仰首。云气自黛色峰峦间游弋而出,将三千奇峰化作宣纸上洇开的墨迹。湘西的山是活的,嶙峋的岩骨里藏着楚巫的魂魄,石缝中渗出的清泉总让人疑心是屈子遗落的诗句。缆车升到半空,忽见云海翻涌处现出几簇青峰,恍若巨幅山水长卷正在天地间徐徐展开。
雨丝斜斜掠过玻璃栈道,在万丈绝壁上织出半透明的帘幕。云雾中时隐时现的峰尖像极了宋代米氏云山图里的点苔笔触,而那些从深谷升腾的水汽,恰似画家挥毫泼墨时溅落的余韵。导游说张家界的山是"一根根竖起的毛笔",此刻才懂这比喻的精妙——那些直指苍穹的砂岩柱,原是大地书写亿万年的狂草。
二
洞庭水色在暮春时节最是动人。登岳阳楼那日,恰逢微雨初霁,八百里烟波浸染着薄暮的灰蓝。青铜檐角悬垂的水珠不断滴落,在木栏杆上敲出绵长的韵脚。范仲淹的词句突然有了重量,每个字都沉甸甸地坠进湖心,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渔舟归棹搅碎一湖碎银,远处君山岛浮在暮色里,仿佛茶碗中尚未沉底的银针白毫。忽有雁阵掠过飞檐,将"雁引愁心去"的意境具象成斜斜划过天际的墨痕。楼下碑廊传来孩童诵读《岳阳楼记》的稚嫩嗓音,混着湖水拍岸的节拍,竟谱成了跨越千年的和弦。
三
沱江边的吊脚楼点亮灯笼时,凤凰古城便成了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河水将两岸灯火揉成流动的琥珀,虹桥的倒影在波光中摇曳,恍若苗家姑娘银饰上晃动的月牙。石板巷深处飘来姜糖的甜香,与潮湿的青苔气息纠缠,酿成令人微醺的乡愁。
虹桥石缝里嵌着游客扫码支付的绿光,银饰摊主手机直播的侗歌与沱江号子此起彼伏。老银匠的錾刀在苗绣图案间游走,抖音提示音突然惊破作坊的寂静,他却笑着将新打的凤穿牡丹对准镜头:"这是翠翠出嫁时的头面,也是00后姑娘们的国潮单品。"
登上北门城楼,见万名塔的剪影刺破靛蓝天幕,塔尖挑着枚将满未满的月亮。跳岩上的旅人提着河灯顺流而下,点点暖光渐次没入黑暗,像散落的星辰沉入水底。远处传来傩戏的鼓点,咚咚声震落檐角积年的尘埃,也震醒了沉睡在吊脚楼木纹里的古老传说。
四
岳麓书院的银杏还未染金,青砖黛瓦间浮动着墨香与茶烟。穿过赫曦台时,恍惚听见朱熹与张栻论道的余音仍在回响,那些关于"太极"与"心性"的辩难,早已渗入院中四百余方碑刻。爱晚亭畔的枫叶尚绿,却让人无端想起杜牧停车坐爱的深秋。
在御书楼前遇见抄碑的老者,羊毫笔尖游走于宣纸,将八百年的文脉化作腕底春风。他告诉我书院西斋的紫藤是乾隆年间所植,虬曲的老藤缠着石柱攀援而上,岁岁花开时总落得满地淡紫,像极了学子们散落的诗笺。
五
南岳大庙的香火终年不断,七十二峰在香雾中若隐若现。祝融殿前的青铜鼎吞吐着人间祈愿,经幡被山风掀起时,露出历代帝王题写的金匾残影。沿着麻石古道向祝融峰攀行,石阶缝里生着暗绿的苔藓,恍若岁月结成的痂。
祝融峰顶的5G基站隐在云雾里,香客们扫码请电子长明灯,二维码与经幡在风中共同飘摇。挑山工卸下光伏板时,山寺钟声正与手机导航的电子音在山谷共鸣,古老的"寿比南山"祝福化作云端数据,流向千里之外游子的智能腕表。
在望日台等到云海日出,见群峰次第浮现如莲花绽放。云雾漫过南天门牌坊时,恍见韩愈"云横秦岭家何在"的苍茫。下山时遇见挑山工,扁担两端悬着新铸的铜钟,沉甸甸的脚步声惊起林间宿鸟,翅影掠过之处,落下几声清越的梵音。
六
归舟过橘子洲头,恰是湘江落日时分。青年毛泽东的雕像凝望的远方,此刻正铺陈着半江瑟瑟半江红的瑰丽。洲上的橘树结满青果,枝叶间漏下的夕照在江面洒下细碎的金箔。忽有白鹭掠过洲尾,翅尖点破水中的晚霞,荡开的波纹里浮沉着《沁园春》的平仄。
暮色四合时,湘江两岸次第亮起灯火。游轮犁开的水痕将城市倒影揉皱又抚平——岳麓山脚的千年书院与河西新区的玻璃幕墙,竟在粼粼波光中达成某种默契。穿行江心的夜跑者戴着蓝牙耳机,踏过杜甫曾系舟的旧码头;渔人收起最后一网鳜鱼,鳞片闪烁如散落的芯片。远处杜甫江阁的轮廓渐渐模糊,唯余飞檐翘角挑着几粒星子,与对岸金融中心的激光束在夜空悄然对话。
后记
行走三湘大地,总觉山水间浸润着千年文脉。那些凝固在青岩黛瓦间的时光,那些流淌于烟波云雾里的诗情,终将化作砚池中的宿墨——此刻年轻的画师正在岳麓山下调试全息投影,将米芾的云山墨戏投射在钢结构的美术馆穹顶。原来故园的新卷,正在数字笔触与狼毫余韵的共振间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