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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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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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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行吟

潇湘的秋雨总像未了的前缘。晨起推窗,岳麓山隐在濛濛水雾里,青灰的轮廓仿佛北宋画家笔下的淡墨。我披着细密的雨帘拾阶而上,石径上斑驳的苔痕浸透了千年时光。书院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晃,那叮当声里恍惚还藏着朱熹与王阳明对坐论道的余韵。

转过碑廊,忽闻清朗书声破雾而来。讲堂内三五学子临窗诵读,穿灰蓝布衫的老教授正用粉笔在黑板上画《禹贡》九州图。前排女生鬓角的碎发随着翻书动作轻颤,钢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与檐角滑落的雨滴声织成细密的网。棂星门前的古银杏将金箔般的落叶撒满庭院,某片叶子恰好落在《岳麓书院记》的拓碑上,盖住了张栻“盖欲成就人才,以传道而济斯民也”的某个句读。

下山时雨歇云开,湘江泛着碎银似的光。橘子洲头那座巨大的青年毛泽东雕像昂首北望,额发似被江风吹得向后飞扬。江水在他脚下奔涌成漩涡,恍惚化作《沁园春》里“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激越。对岸林立的高楼倒映在江心,像一轴徐徐展开的现代长卷,玻璃幕墙折射的虹光中,有外卖骑手的电动车正穿过民国公馆改建的咖啡馆。

翌日乘高铁北上,车窗外的稻田渐渐被芦苇荡取代。岳阳楼朱红的飞檐刺破洞庭烟波时,恍若看见范仲淹青衫磊落地立在城堞。登楼远眺,君山在氤氲水气中若隐若现,银盘似的湘妃竹泪痕未干。忽有渔歌自水天相接处浮起,老渔人立在船头撒旋网,青铜色的手臂划出圆弧,惊起的一行沙鸥掠过北宋沉船遗址的浮标,翅膀拍碎了满湖碎金。

暮色里凭栏读《岳阳楼记》,木匾上的金字在夕照中流转。八百年墨香渗入楼台的木质肌理,晚风过处,雕花窗棂发出幽微的叹息。楼下忽然传来孩童嬉闹,穿汉服拍照的少女们提着裙裾拾级而上,鬓间步摇与单反相机快门声叮咚交响。这楼原是立在时空裂缝处的界碑,左边盛唐孤帆,右边高铁如银梭穿行。

南下凤凰的绿皮火车摇摇晃晃,沱江的晨雾还粘着吊脚楼的翘角。沈从文笔下的渡船依然在虹桥下往返,艄公的塑料水壶与铜皮烟杆并置在船舷。青石板街湿漉漉的,银饰店老板娘手中的苗绣绷架缓缓转动,山鬼的赤足正要踏破靛蓝土布上的云纹。戴耳机的少年蹲在蜡染作坊前直播,手机支架旁的老纺车仍在吱呀呀地纺着明朝的月光。

在听涛山下寻得沈先生墓。素白的石碑上镌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松针簌簌落在墓前的野菊丛中,恍若先生未完的《长河》仍在生长。对岸捣衣声起落有致,应和着不知谁家播放的傩戏唱段,戴银项圈的苗家阿婆背着背篓走过民宿广告牌,古老与现代在江面达成微妙的和解。

归途飞机掠过衡山祝融峰,云海忽如砚中翻墨。机翼切开阳光的刹那,金顶在云隙间倏忽明灭,让人想起柳宗元南谪时写的“桂岭瘴来云似墨”。待升至平流层,舷窗外已是碧空如洗,湘资沅澧四水如青罗带铺展在苍翠间。忽然懂得这土地为何能哺育出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原来看得穿迷雾,也经得起澄明。岳麓书院那口千年古井,既映照星月,也沉淀风霜。

入夜在太平街买得菊花石一方,石纹天然勾勒出云梦泽的轮廓。隔壁茶馆飘来雷鬼乐混搭的花鼓调,穿洞洞裤的姑娘正给德国游客演示黑茶冲泡。摩挲温润的石面,指腹触到屈原涉江的跫音,贾谊过秦的喟叹,周敦颐观莲的凝思。这些魂魄在山水间游走三千年,终于化作今夜案头的一缕沉香,缠绕着楼下网红奶茶店的电子叫号声。

窗外的湘江依旧北去,携着岳麓山的红叶、洞庭湖的月光、凤凰城的灯影。江面货轮拉响汽笛,惊醒了垂钓人桶里的鳜鱼,鱼尾拍打水花的刹那,恍惚看见辛弃疾的灯火阑珊处,魏源的海国图正在年轻人平板上徐徐展开。忽然懂得所谓“惟楚有材”,原是这方水土将大江的豪迈与幽谷的灵秀酿成永恒的老酒,让每个驻足的行人都醺然忘却今夕何夕——却总能在某个醺然的时刻,听见历史与未来在血管里轻轻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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