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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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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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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地书

晨雾初开时,我在贵阳老城拾阶而上。青石板上洇着露水,苔痕像古琴谱里晕开的墨点。文昌阁飞檐挑着薄雾,瓦当间的野草在风里摇头晃脑。这座城总让我想起老铜镜,明明照得见岁月皴裂的纹路,却总在某个转角与崭新的晨光撞个满怀——譬如拐角咖啡店的手冲香气,正从万历年的石敢当碑旁袅袅漫过墙头。

行至安顺,黄果树瀑布的轰鸣先于水色抵达耳膜。分明是盛夏,水雾扑在脸上竟有初雪的沁凉。亿万滴水珠挣脱悬崖的刹那,时间忽然变得很慢:我看见它们在空中舒展成透明的花瓣,又在触到深潭时碎成满谷银星。暮色里沿栈道徐行,忽见彩虹自瀑底升起,恍若苗家姑娘遗落的绣带,将整座山谷绾成玲珑的结。只是这静谧未持续太久,无人机蜂群般的嗡鸣便从观景台升起,千百块屏幕同时吞咽着瀑布的侧影。

镇远舞阳河畔,宋桥与星月对坐千年。船家摇橹搅碎星斗,愈合的橹声里,十二孔桥洞正吞吐着不同朝代的月光。岸边老宅将雕花窗格印在水面,某扇木门忽被夜风推开半寸——却只见灯火在青苔石阶上织就的网,温柔困住两三粒误入的流萤。雨来时分,祝圣桥畔的楹联沁出墨香,瘦金体的笔锋刺破雨帘,竟与河心飘过的塑料许愿瓶共享同一道水纹。

登梵净山那日,云雾正浓。缆车穿过牛奶似的白雾,忽见蘑菇石破云而出,恍若天外飞来的棋盘。金顶在云海里浮沉,红云瑞气环绕的承恩寺,檐角铜铃摇着亘古的梵音。行至"万卷书崖"前,风掀动页岩的褶皱,恍惚听见远古的海浪在石纹间涨落。下山时云开雾散,看见山下零星的苗寨,青瓦木楼像撒落在绿毯上的黑棋子,而人类不过是群山指尖偶然停留的蝶——即便是那些沿着盘山公路蜿蜒而上的旅游大巴,此刻也成了蚂蚁背上的糖粒。

行至黔东南,雷公山的褶皱里藏着千户苗寨。吊脚楼顺着山势层叠,晾晒的靛蓝布匹在风中招展,宛如苗女百褶裙铺满山坡。深夜的鼓楼坪上,银饰叮当撞碎月光,芦笙曲在火塘边生长出藤蔓。最难忘是晨起时,看见老婆婆坐在织机前,梭子穿梭如同编缀时光,她耳垂的银月亮随动作轻晃,折射出七个世纪的迁徙史。只是织机旁充电宝的蓝光,总在某个瞬间将银饰上的图腾切分成像素点。

在青岩古镇的背街,明朝城墙与扫码讲解牌共享同一片阴影。糯米石灰夯筑的墙体里,嵌着贝壳与陶片,像一部被游客指尖磨亮的无字县志。豆腐坊的石磨终日转着,磨出的豆浆盛进了印着星座符号的马克杯,浮在碗沿的豆衣,正轻轻覆盖某位博主镜头里的特写。穿阴丹士林布衫的老先生惊堂木未落,举着自拍杆的少女已将茶肆窗框裁成九宫格,檐角的蜘蛛网在快门声里颤了又颤。

归途过乌江,渔人立筏撒网的剪影里,忽然嵌进货轮悠长的汽笛。两岸垂藤依旧编织斜阳,只是碧水中多了几道柴油漾开的金鳞。这痛楚的顿悟愈发鲜明了:我们既是闯入时光褶皱的尘埃,也是推着山影改道的微澜。黔地的山灵水魄终究宽容,仍愿在转身时赠你满怀云雾星芒,纵使其中混着几粒PM2.5折射的霓虹。

今宵整理行囊,抖落出半片红枫、三枚蜡染碎片、五钱云雾,还有一枚滚落的蓝牙耳机。黔山黔水原是不肯放行的,悄悄在旅人衣褶里藏下重游的契约。且待他年,再饮一碗掺了冰美式的拦门酒,让赤水河的涛声与基站电波合奏,听苍崖深树继续讲述那些被WIFI信号加密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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