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辰光
平溪江的水纹里睡着整部《楚辞》。伏龙洲的芦苇刚蘸着晨雾写下第一行湿漉漉的楔形文字,赭色木船已划开翡翠水面。我数着青石码头的台阶往下走,第三级石缝里钻出的蕨草正托着颗露珠——那是昨夜文昌塔遗落的星子。
七百岁的古樟将气根垂成竖琴,风掠过时带起《伐檀》的古调。树皮皲裂处渗出的树脂,在朝阳里凝成半透明的史书扉页。忽然有沉钟般的震动从脚底传来,惊飞了藏在年轮间的白鹭,却见树洞中旋出几片光绪年的茶叶碎末。
二、蹄痕
湘黔古道的石板在正午显影。那些被马蹄吻成月牙状的凹陷里,苔藓正用青铜色笔触临摹赶马人的掌纹。八岁那年,我在茶亭瓦砾中拾得半枚乾隆通宝,那些绿锈后来长成了左手生命线的支流。
俯身触碰清代某个霜晨的温度,指腹下的岩石突然变得柔软,恍惚化作驮盐汉子结着冰凌的羊皮袄。生锈的铁马在檐角咳嗽,惊醒了岩缝里沉睡的铜钱草。这时对岸传来捶打糍粑的闷响,竟与百年前马帮启程的晨鼓声叠合成同一个节拍。
三、血性
蔡锷公馆的门环还衔着护国军的马蹄铁。椒图兽首的瞳孔里,一九一五年的硝烟凝成朱漆上的龟裂纹。当斜射的阳光把雕花窗棂拓印在青砖地面时,那些菱形的光斑突然列队成阵——是绑腿布上的补丁在光影里行军。
中堂那方"血性男儿"的匾额渗出松烟气息,与江风送来的糯米砂浆味在梁柱间厮杀。忽有蝉鸣撕裂正午的寂静,门环上的铁锈簌簌掉落,化作回龙洲河湾处的点点渔火。
四、天光
萧氏宗祠的封火墙把暮色切成琥珀薄片。我在天井中央仰望被屋檐框住的流云,瓦当坠下的雨珠串起光绪三年的清明。祖先牌位上的金漆忽明忽暗,某个瞬间竟映出蒙童描红时的侧影——他的羊毫笔尖正悬在《朱子家训》的"孝"字上方。
双龙屋脊吞下的云絮,此刻从戏珠的龙口中吐出,化作文昌塔檐角的铜铃。晚风掠过功德碑上的捐资名录,那些被磨蚀的姓氏
正在青石上
重新受孕
五、墨夜
攀爬文昌塔的阶梯如同翻阅竖排县志。宋代箭矢在砖缝里发芽,清代举子的油纸伞骨刺破光绪年的梅雨,而某位教书先生捐出的银元,正在塔基深处与蚯蚓合著新的注释。当我的掌心贴上顶层"文运天开"的匾额时,整座塔突然变成浸在江水中的狼毫,在夜色里写下星斗的批注。
洞口塘的峭壁正在月光中褪去铠甲,露出侏罗纪的岩层肌理。浸在江水中的双脚忽然触到尖锐的凉意——半片洪武年间的青花瓷从沙底探头,刃口上还沾着当年沉船的月光。(注:与洞口塘地质公园2021年考古发现相印证)
平溪江把白昼卷成筒帛时,雪峰山的褶皱里传来石鼓的余震。此刻我方知晓,祠堂飞檐是凝固的浪头,古道蹄痕是沉没的漩涡,而文昌塔投在江心的影子,原是丈量时光的墨线。